2008年6月28日星期六

音符在边陲哭泣

文/叶勤

咿呀。

一扇斑驳古旧的木门缓缓打开。我往里头探看,门里隐约传来熟悉的老旋律。我尾随那旋律走,走入悠长的时光隧道,最后在一个尽头前停下来,眼前出现了一个类似库存童年记忆的地方,原来老旋律的源头就在那里,仔细聆听,一把嗓音边唱边抽泣,悲怆哀怨的歌词饱含泪水,哭湿了的音符一串串滑落,快速闪烁了一下最后的晶莹,跌入深幽幽的爱河,致祭情伤。

那把嗓子,就算蒙上岁月的尘埃,仍然散发香醇的老味道。一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华人乐坛的superstar,我当然认得她。

仅仅只是在泛黄的画报里看到那个名字,脑海马上化作蘸满水份的海绵,记忆的唱针沉入勾魂的音调里徘徊不去。一把很久以前已经离开的声音。偶而巧遇收音机里她的歌声,听著听著,不知不觉回到小时候,手里捧著棉花糖,慢慢让那一朵娇嫩的粉红在嘴里融化成快乐。棉花糖和那把嗓子有什么关联,我一直想不起来。两样不相关的事物,竟在回忆中串连一起。也许真有那么一回事吧,大人牵著我的手去店铺买棉花糖,当糖份甜到乳牙的神经腺里去时,那把嗓子突然从某家店楼上的窗帘后面轻轻飘落。

初次见识那把嗓子的厉害,是目睹它像施法术似地梳开了父亲的眉头。父亲额头上的情绪版图,长期处於紧绷状态,直到年岁渐高,像自然界中风化的过程把石头雕出瑰丽的山景一般,渐渐形成了父亲之所以是父亲的一部分。

说来也奇怪,一把嗓子轻易把一个人的情绪武装解除。彷佛听得见那‘唰’的一声,父亲眉头豁然开了。那么一片守卫深严、不轻易对外开放的地带,这时竟被她的歌声转换成另一幅景象。我看到了微风轻轻掠过草原,他眯起眼睛,随歌声走进了另一个时空,那肯定是一个我没有到过的地方。那里也许有青涩年华留下的余味吧,我这样猜想。她的歌声常常在入夜的客厅里纠缠得死去活来,爱恋的空气黏稠稠地糊在地板、倒吊式的风扇和老藤椅上面,一种抹也抹不掉的顽强意志从她的嗓音里散播开来。对爱情百般生疏无法遁入歌词意境的我有点失措地愣在那里。父亲自顾自蜷缩在萧索的情怀里沉沉入醉,这种时候母亲会很搞笑地摆出一付扫兴的模样。她大叫吵死啦好讨厌啊。好像是一种相互引起对方注意的弦外之音,父亲喜欢的,她就不喜欢,反过来父亲也一样。他们之间这个小小的把戏,在我心里有一点宿命地和那把嗓子搅拌在一起,任何地方,只要听到它,父母的小把戏背后深藏不露的情感,像夹心饼干里的柠檬馅一般,在空气中幽幽发出带酸的香味。

若干年过去的某个午后。办公室疲倦地往下坠。在每一个熬夜的隔天午后,我的反应度下降至少百分之五十,脑袋已瘫痪成一条流不动的浊水。整个人无法制止地疲困著,沉沉溺入睡眠边缘。眼前的办公室,好像用录像机随意拍下来的粗劣镜头,左右上下不停晃动,时而清晰,但大部分片段都无法对焦,自顾自地动荡成一幅恍惚的景象。

事前完全没有准备。电话突然响起,记者前辈听到消息,说她来了。“她今晚在国泰戏院有一场表演,现在正在排练。你准备一下,我们马上过去,听负责人说报界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们肯定是独家,快快快!”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醒,抓起记事本,紧随前辈后面,冲出办公室大门。

恍惚如梦境的午后,为了寻访销声匿迹的昨日巨星而出发到消失中的梦幻帝国,车子朝戏院的方向飞驰,好像是去赶一场电影的景象,廿世纪福士电影公司的前奏曲在遥远的某个地方响起,仿佛电影就要开演了,十分担心无法把电影从头看起的那种赶法。好久没有经历这种滋味了,在周末的夜晚,让旁边的那个人牵着我的手去赶一场电影。戏院化为一块巨大的黑色磁石,好像非去不可似的,被它吸到那个黑幽幽的异境里去。

车子停在的戏院停车场。以前赶著入场时,这里总找不到车位,好像拥挤已成为永远的必然。当这种印象还停留在脑里时,迎面而来空荡荡的停车场大得超出我的想像。午后的太阳底下,有一种赤裸裸的困窘被翻出来,它想躲却躲不了只好认命地暴晒著。斑驳的白色外墙上,裂开的缝口长出羊齿植物和杂草,这些植物不知道为什么总能够在绝处理找到生机。巨大的电影看板上端“不日放映”四个红字,静静俯视戏院外面的车水马龙。布告板上这里一搭那里一搭粘著重覆贴上又撕下所残留的海报碎纸片,不管什么颜色一律都晒白了,往外翻翘直挺挺地悬在半空,好像等待著继续下去却又被什么原因断然拒绝了,看起来非常寂寞的样子。苍老的戏院哑然站在古晋的电影院历史边陲,停车场周围不论什么看起来都摇摇欲坠。如果不是为了她,我应该不会重临这里吧。它早已经被我遗忘在昨日的街角。

戏院里面隐约传来现场演奏的老旋律,棉花糖又晃过来了。整个人总算清醒一半,另外一半悬挂在梦的边缘。又好像从一个梦,转移到另一个梦。为什么她会出现得那么突然?她不是已经退出了吗?但她真的来了,而且准备要粉墨登场。就在今晚。

果然是她来了。戏院里亮著疲弱的日光灯,其中有的已经不亮,有的忽明忽暗地闪著,挣扎在亮与不亮之间。外面的光线从半掩的戏院门口直射进来,落在舞台一角。布幕是非常热闹的朱红色,可是现在看来重甸甸地显得非常疲倦,和一排排蒙上灰的空椅子默然相对。

戏魂被掏空只剩躯壳的戏院,放眼一看,尽是荒凉。除了音响设备之外,怎么看都不像即将有演出的样子。舞台(勉强的称呼,其实是电影布幕外面的一条细长空间)背景没有装饰,也不见灯光设备。受邀同台表演的live band正在排练。远远地我一眼就看见了她。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愿意在这里见到她,这样未免太残酷了。

负责人要我们稍等一会。我拍拍椅子上的白灰,一股好像遗忘在古旧衣柜里的气味扑面而来。太阳照不到这里,过去漫长的时间里,观众的汗水、笑声、眼泪,还有灰尘、零食碎屑、烟蒂、头皮屑、身上剥落的死皮等等一天一天累积下来,混合成一股潮湿又古老的岁月味道,这股味道在无边无尽的沉默之中,被时间慢慢滋养著,以一种顽强的意志繁衍并占领每个角落。

她在台上和工作人员谈话,脸上带著礼貌又不失威严的神情。没有簇拥的人群,没有镁光灯的追随,一切光环都褪落之后,是一张坦然平实的面貌。没有什么需要掩饰。对,我又到处去跑码头,像很久以前一样。我现在需要工作。我要努力过生活。她很淡定地回答每一个问题。

我想如果父亲也在场的话,他的眉头一定又会‘唰’一声地梳开。他一定会大大地惊艳,像我一样。一张大风大浪曾在那里停留的脸,过去的欢呼声隐去,留下渐渐加深的皱纹。皱纹随著她说话和微笑的表情在她脸上漾开时,她一定感觉得到它们的存在,但她没有躲避地笑得非常灿烂。原来勇敢的皱纹可以那么好看。我确信每一条皱纹背后都有许多故事。不需要用好坏来定义,总之是活生生的动人故事。我是那样相信著。

可是,毕竟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一切都远走了。两个过去辉煌的时代,在这个寂寥的空间里偶然碰上,彼此默默地对望著,无法言语地黯然著。为什么会在这个情境之中和她见面?或许不可能发生的事,都会在这个曾经住着戏魂的特殊空间里发生,可能是这么回事吧!

走出戏院外,白花花的强光使我睁不开眼。刹那之间好像误闯进另一个地方,并不是进行访问之前身处的原点。过去和现在纠结成一团,脑袋像一张苍白的纸。刚才的对话好像消失了,所有捕捉到的字句不知跌到椅子下的什么地方去了,完全记不起来,只闻到鼻尖残留著的古老气味。戏院外的马路发出嗡嗡的忙碌声音,戏院旁边的小档口挤满了喝下午茶的人群,印度煎饼和炸香蕉的油香在空气中弥漫,店里的人开心地喝著午后的一杯咖啡乌,非常起劲地聊著,这幅景象和空荡荡的戏院形成强烈对比。我好像从某个异境突然坠下来,暂时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何处。虚幻和真实,在那一刻全部重叠在一起。我眼前的录像镜头,又开始晃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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