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0日星期四

十二月的倾诉

#曾经沧海


小时候,没有让小孩子伤心的事,有的是尽情的玩与乐那怕是家中已没有粮。

每逢年节,更是欢腾忘我,毫无忧虑,因为那就是童年的美、乐、本事。可以嘻笑,哭闹,天晴下雨都可不拿伞,河里林中尽是床。

人的一生是先甜后苦?

我怀念的是每年十二月份,因为已是年底,也就是长长的学校假期。那一个年代,年底等于欢庆自由放纵,不用上课与解脱相差不多吧!还有天天可以跳跃农田,野外观蛙寻木薯,邻居家做客,胶林检干柴野菜以及不知名的花……太多美妙的事箩筐满满,一级棒。

最重要的是没有功课,没有人唠叨,田园生活可是无忧虑,到處是新鮮空氣,心花怒放,不快乐才怪。

那有小孩不爱奔腾嘻笑?

童年也无什家事国家事须要知道的,这个年代该是人生快乐的泉源,是他的天赋去游戏、是自然规律呀。

我想今天的儿童可未必如此写意,因为有太多的补习了。

而现代的家庭在城市里,空间太小。叫孩子门如何去感受清新、扑实、安全、自在?

父母们也忙碌于里里外外的生活,那能全程与孩子共享童年?

其实几乎所有的玩乐都有结束的时后,假期也不例外。长假一完,就是伤心的开始,心中有百般的不愿意,延续下去的就是下一个新的年初了。唉,又是开学了。

唯一难题也是好玩的是大雨。十月开始就段段续续大雨小雨了。每年的十二月初雨很频泛,难得早上天晴,过了中午就天灰天黑了。

妈妈尽量早早起身,先晾好衣服,才出门做事。当然午后的大雨突然而来的会叫大人们收衣服得很狼狈,做子女也忙的不欲乐呼,还边拉边扛衣物篮子倒蛋多过帮忙。

当雨下了一阵子愈来愈大后,母亲会叫孩子们帮忙拿出大大小小的木捅塑胶捅称水。这个差事太好了,因为我们都会变成湿淋淋的。过后就可做露天沐浴,那是大人与孩子们皆大欢喜,而在我们的身心是绝对快乐、清爽、兴奋哟。

下雨天的玩乐是很多的。当大雨溢满道路,把分岭都淹盖了,我及邻家小朋友们就把满地的黄泥水当做天然游泳池,又喊又叫,那会认为还有山硼土裂的危机呢?

记臆中,细雨事关母亲发愁的时刻,是令人担忧及伤感,是属于大人的。尤其是清晨时分的毛毛雨,又拿伞什么的,好像每个人都驺起眉头,所以连小孩子的心情也受影响,盼望的是曙光快速出现,妈妈笑容也重现,好让我们又有自由,撒撒娇。

说实在的,没有人间烦恼、恐惧或沉重,就是美好的儿时。童年无梦幻,相对的也应无敌对的大是大非。大人的常规,就由他们去看与待,我们小孩就做好孩童的玩意吧。

快乐的十二月,美丽的岁月,慢慢的听我细叙、倾诉……


(刊登于2010年1月24日《星座》文艺副刊)

三弦琴的联想

2008年连心文学奖佳作奖

#丘梅丰


什么是三弦琴?顾名思义是三条弦的琴。换作是吉他或小提琴的话,没有人不知道。我敢说除了老一辈的人以外,诸如现在的华乐团也很少有这种乐器。偏偏我家就有一个少之又少的三弦琴。

在五十年代,我还在念小学。当时除了收音机以外还没听过电视这个名词。在乡下,到了晚上除了听广播,可说什么娱乐都没有。可是我老爸却有他自得其乐的法宝。你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原来我家有很多华乐乐器哩。

我常常在想别人家的小孩子都能够在晚上安安静静的做功课。可是我们家就不能,因为老爸不是二胡就是扬琴,不然就是三弦琴,而且弹奏的音乐可不是流行曲,而是古老的潮州音乐。在我们来说不是享受而是受罪。我们众兄弟姐妹对老爸的行为很反感,总是希望他早一点收工。还好,阿妈有时会对爸说小孩子要睡觉,大孩子要做功课,奏完这首歌早点休息吧!

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有一个天真的想法,就是把这些乐器送到远远的地方去,让我们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去。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我念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在乡间村长的提议之下成立了一个慈善社。这个慈善社提供各种服务性的活动如有婚丧的时候要有锣鼓队和乐器演奏。由于刚成立而又缺少经费,慈善社也只是商借一间米较的雨盖晒谷场做社场。乐器来源方面,每个人都知道老爸有一套如唢呐、二胡、三弦、扬琴、大锣、大鼓、长短箫、笛子和古筝。在村长的游说之下,商借乐器已成定局。除了要老爸当培训之外,也担保不损坏乐器。每次要用之时一定用车子载来载去,后来为了省麻烦,索性寄存在米较的谷仓库里。然而老爸却担心乐器会被老鼠咬坏,所以要求另外间隔一个房间存放也被村长和业主所接受。

除了古筝以外,所有的乐器都在出借的名单之内。原来在老爸任职的学校有一位女教员在每个星期六下午都来我们家向阿爸学珠算。以前的学校是全日制的,星期六也要上半天课。有一回已经超过预定的时间,阿爸以为她不会来了,就把所有乐器拿出来擦拭一番。不知为何突然心血来潮就叮叮咚咚的弹起古筝来了。等到一首歌奏完女教师也进门了。当她看到这么多乐器的时候,顿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我依稀记得那个下午除了谈音乐,好像算盘都没有用到。老爸哪,好像遇到知音人一样,一打开话闸子就谈到天都快黑了才想起还没学珠算哩!也就是打从那天开始,以后的拜六女教师来我们家可不是学珠算而是学古筝了。

女教员学了多久的古筝我们不记得,只知道每个拜六都风雨不改的准时来学。知道有一年年终快要放假的时候阿爸说明年女教员不能来了,因为她已经收到调职的通知信要到外地去教书了。有一件事是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女教员在离开学校之前突然要求老爸爸古筝出让给她,而老爸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因为在当时即使你要学古筝也无从学,要买也无从买。为了这件事,老爸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总是说很后悔收了这个学生。还好阿妈说了一番话老爸就开窍了。原来妈说,我们家里的乐器这么多,何必为了一个古筝而烦恼?你啊,对牛弹琴的时候多,遇到知音的人少。你不是常常称赞她有音乐才华吗?依我看,别说出让,即使送给她也不为过!

到底阿爸和女教员在学校一起任教也好几年了。除了学珠算、学古筝,大家都已经惺惺相惜。听妈说,后来爸真的改变思维就把古筝割爱送给女教员了。

在慈善社的培训学员当中,不知是谁露口风给村长说老爸以前有一个古筝,不过已经送人了。村长知道后又游说老爸不如把乐器捐给慈善社,老爸同样不答应。因为乐器来源不简单,原来所有乐器都是阿公从中国带来的。然而,在村长和众社员三寸不烂之舌的要求之下,老爸只答应借而不捐。不过在我们的印象之中,借和捐差不了多少,因为所有的乐器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家了。

凡事都有意外,正当我们以外从此天下太平的时候,三弦琴又回来了。我们战战兢兢的问老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爸才说所有的乐器都有人玩,唯独这个宝贝无人问津。与其让它在仓库里发霉,不如把它带回家吧!三弦琴虽然回来了,阿爸却很少弹,只有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他才弹一会儿。

阿爸其实很爱我们的,只是我们年纪小体会不到。在我们长大后,为了感恩和弥补过去对老爸的反感和不敬,我又买了二胡和扬琴给他。可是老爸已经没有从前的雄心壮志,只是偶尔拉一下二胡或者把扬琴拿出来让小锤子在琴弦上飞舞弹奏着我们不知道的音乐。

阿爸离开我们后,我们才体会到他怎样含辛茹苦把我们抚养长大,当初我们又怎样错怪他拨弄乐器吵得我们不能好好做功课。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在,徒呼无奈!

奉劝世人:孝亲敬老要趁早,莫等阴阳相隔时,为人不能尽孝道,遗憾终身太迟了!


(刊登于2010年1月24日《星座》文艺副刊)

静思 诗展

〈若即若离〉

乍看之下
你就近在眼前
双手捧着我的心
活泼乱跳的心

定睛一看
你却远在天边
身影变得模糊
幽灵般的模糊

若即若离 若隐若现
这感觉叫人难受
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我该何去何从?

15.8.2009


〈网络陷阱〉

袅袅衣裙 淡淡幽香
飘入 多少郎儿的春梦
闪闪剑光 声声雄赳
刺破 多少姑娘的芳心

不为风花雪月
夜夜难眠
不为落叶纷飞
泪泪相思

十指如神引
游览在山明水秀间
妖女饮血不出奇
怪男食肉非稀事

无痛无痒
何须惧怕
古有姜太公钓鱼
今有妖女怪男
饮尽青肝涩胆
食遍单肠纯肾
实乃不足为奇

12.12.2009


〈梦想〉

轻盈的双翅
在前进的列车上
扇动着 旋转的气流
忘却旅途的漫长

小巧的身躯
在拥挤的人潮里
引领着 青涩的目光
穿越繁华的诱惑

迎面的风为它充电
两侧的景色为它鼓掌

造就了 无数
不疲不惫不劳不累
不易言悔的
飞舞的 蝴蝶

22.11.2009


〈当诗人不再是诗人时〉

当诗人不再是诗人时
当诗人不再是诗人时
思念不再凄美
因为 树的眼泪
只是落叶

当诗人不再是诗人时
灵魂不再眷恋
因为 海的呐喊
只是浪涛

那年
痴情的风
在月下吻别
不过是月亮的倒影
为它见证

此刻
双手掏起的
不过是冰冷的江水

当诗人不再是诗人时
夜 不再寂静
因为灯火已经唤醒了
沉睡的心

1.1.2010


〈失落的童话〉

沧桑的笑
在童话的国度
停格了
粉红的泡沫
竟落得 一片狼藉
那是人鱼的痴情
抑或 小鸭的寂寞

凝固的泪
在童话的边界
升华了
金色色苹果
结成了 满枝无情
那是公主的单纯
抑或 矮人的忠诚

躲不过 野狼的追逐
攀不上 豌豆树的高度

孩子们遗弃了
太阳底下
渐渐融化的糖果屋
赶在日落前
跨过 高高的城堡前
高高的门槛

23.11.2009


〈网络战士〉

我 何止敏捷
跳跃 在崎岖的键盘
如 万能的魔毯
穿越时空
横渡银河
一如 骁勇的战士
轻蔑地挑衅
不可能的宇宙

快速的enter
转变 情况危急
Alt 是陨星坠落
传呼 救援部队
Shirt 有惊无险

返回地球表面
带着月光的诅咒
角落哭泣的青春
逐渐泛黄
日益消瘦
那是 无敌的少年战士
锥心的痛啊!

12.12.2009


(刊登于2010年1月24日《星座》文艺副刊)

山雨

2008年连心文学奖佳作奖

#楚天


假日里,终于有一难得的机会去登山,心中竟有陶渊明《归园田居》:“久在樊笼里,复得反自然”的怡悦心情,彷佛是“少无适俗运,性本爱丘山”的天性使然。

说是登山,不如说是走山,因为有柏油路从山脚直上山顶,没有攀登之难,相较于多年前为了一探深山中的比达友村落,翻山越岭步行来回10小时算是小儿科了。这次登山,稍大的挑战不过是前段10分钟左右的约40度陡坡,过了这关,就完全没有成就感可言了,除了走山厓的步道。

从山脚一进发,友人就告诉了许许多多的各类草药,可惜我对草药是门外汉,竟可怜地图有羡慕之情,却不能与其高谈阔论,这是一憾事。最终印象最深刻的竟是堕胎草药、治癌草药及有毒草药罢了。

不过,我尤喜欢途中的山中景色。

在山脚下时,已是午后的阴天,欲雨的天空让登山的路途充满了凉意、诗意以及情意。后来,刮起了风,飘来了溦溦,掀起了热带雨林的海涛,一波接着一波。

风起,是山雨的序幕,是山林游戏的开始。没有风,我们只能看到单调的、沉闷的、聊无生气的树林。偶来的鸟鸣、蛙啼、虫叫不过是山百无聊赖的呵欠,垂直而下的落叶是山瞌睡的惺忪。所以,我们无法感受山灵动活泼的生命力,而风夹着雨的来临,我们才真正体会到山喜雨的天然本性。山喜雨的滋养,就像婴儿喜欢母乳,能得到母乳的吮吸,山的赤子之情流露无遗。所以,登山是最喜有雨的。没雨的登山,算是‘走宝’的登山,属于最低境界最低层次的登山了。

在风中的山里景色,尤为多变。我尤喜欢看着翻飞的叶涛及落花。这时的落花是叶涛溅起波澜壮阔的浪花,让人有了气象万千的胸怀;这时的叶涛是落花舞出千姿百态的旋律,让人有了豁然通达的顿悟。于是,叶涛与落花融成山林的交响曲,足以使所有的听众如痴如醉。此刻,若洒下细雨,细雨就成了音符的化身,随时沁入心脾,让人感动不已。

风还可以将山林的姿彩变化出四季的美丽。各类的植物被随着山势呈现不同的景观,在前进的沿途就像等待贵宾莅临的迎宾者,不厌其烦地恭候大驾。他们的装扮,只有细腻的观赏者才会看到他们的贴心及用心。错过了留意,就必须等待风的来临,让风掀起如少女隐藏的羞涩与腼腆,再慢慢地流露情感的含蓄及奔放。山林如斯的感情像极四季的出现与变化、更迭与展露。友人娓娓说着这里有甚么花甚么树,那里有甚么花甚么树;下面有甚么花甚么树,上面有甚么花甚么树;那些花有甚么样的颜色,开甚么样的果;那些树有甚么样的叶,叶面和叶背有甚么不同。听着诸如此类山林景色的丰富与美丽,就如经历四季的丰富及美丽。

登上山顶,适逢狂风大作,但登极之乐让我们无惧风神的肆虐,反而有极目的泰然舒畅。孔子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说,我们有老子出世忘忧小国寡民不争之思。我们没有高处不胜寒的战栗及悲慨,我们有的是安适自在的欢乐及知足。我们骋怀,但不邪辟。我们就如山林中的原住民,陶然忘机地守着最初最真最纯朴的感情以及乐土。突然,豪雨终于潇洒地落落大方地与我们见面了。骤急且丰沛。

“这里就是这样的了!”94岁的比达友长者说。
“风要来就来,雨要来就来。我们已经习惯了!”
“这里就是这样的!”长者补充说。

我们在他约60岁,未婚的长子的小店屋内避雨,小店屋经营一些杂货供给山上的必需。下着大雨,他的长子仍旧赤着上身,露出魁梧壮硕的体魄,静静地坐在角落,而我们却被雨的寒意瑟缩,于是向他买了花生拼命地啃了起来。吃花生需配酒,可惜这时不是佳节,不然buah tampoi 酿成的tuak酒,在雨中与众人痛饮,更能感受山雨或絮絮、或喃喃、或喋喋、或嚣啸、或衅舋的情怀述说着一部史诗的壮丽。

就从拉惹布洛克时期说起吧────雨说。
就从这一片婆罗洲岛说起吧────雨说。
就从第一棵种子萌芽说起吧────雨说。
就从有了第一座热带雨林说起吧────雨说。

从怎样的开始说起都可以,最重要的是所有的故事有人愿意说有人愿意听。只要你静静地听着,你就会听见山雨说着许许多多的故事。所以,我深信山里有许多没有被挖掘的故事,就像这里的比达友村落的故事。寥落的20户左右的人家以及患有老年痴呆的长者约略只记得这里是比达友族开枝散叶的发祥地,有既定的丰收节却没有了长屋,保有了原有的习俗地却没有了年轻人,身上刺着依稀记得的图腾却再也记不牢还有那些传统文化习俗,有了吉他却忘了祖宗的鼓乐。听着这些故事,彷佛山雨是一种眼泪,一种最后的结晶。眼泪也好,结晶也罢,山雨终究揭示了一种命运的预告,无需彩排及预演。

原以为城市的市侩、庸俗、混浊早已被山雨洗涤的我们,好让我们沉浸如在石灰岩洞中发现瀑布时,将身心淋浴在水的怀抱,可以沉淀并宁静地享受愉悦的满足。可惜,老人说,一条柏油马路铺上来后,一切都改变了。改变静静地到来,了无痕迹般就像岁月将人们的白发由内而外地蔓延开来,等到发现时已是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改变的,一切终究是要改变的。

趁着雨势较小,越渐昏暗的天色中,我们离开了。山雨相随,在芭蕉叶上依依地说:“你要再来,我等你!”眼眶滚热的泪水立即流成长长的隐泉,滔滔如山涧一路相送。


(刊登于2010年1月10日《星座》文艺副刊)

至少,最甜美的还在

#曲子


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没有不是被人思考过的;我们必须做的只是试图重新加以思考而已。
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


是的,“世上受过毒害的树
还能产生比生命的甘泉
更甜美的两个果子:
一个是诗歌
一个是友谊“。那么,即使
——“当我寻求一个公正的人
而不可得,最后
只好把灯笼吹灭,高叫一声
‘这样的人已经不复存在’时
我——(卢梭《孤独散步者的
遐想》,散步之八)——
这才发现我在这世界上
是形单影只的
孤独人了”

又有什么关系呢?
至少,印度婆罗门高僧
那棵“受过毒害的树”上
最甜美的那颗还在。
……不断,我经过树下文摘
信念的甜量与沉思的洌度
也都续存……

2009

(刊登于2010年1月10日《星座》文艺副刊)

葬礼

#蔡羽


黑衣都在左胸口
(靠近良心的地方)
别上一朵汨罗江的水花
然后推开衣柜的门
去参加一场葬礼

在坟前
默哀
墓碑上
两个大字合共十划
在云深不知处的扣留营
瘁死

(葬礼现场
竟传来棕香
莫不奸臣当道的楚国复辟?)

离开前
所有黑衣抓一把带有木槿香的泥土
丢入坟内
历史将在这里
长成一棵不必立碑的树
伸手抓着
被强迫变色的天

坟头之上
天空之下
飘飞着两千万张选票的灰烬

10-5-2009


(刊登于2010年1月10日《星座》文艺副刊)

#葳蕤


低低濕濕的泥
軟軟滑滑的苔
如絨毛氈鋪著
柔柔的
歇息著
傾聽土地和平的喘音


(刊登于2010年1月10日《星座》文艺副刊)

变。恒

#银夜


时间是移动、是善变、是不定的。所以没有任何事物是永恒的。时间就这样一直不断前进,永恒。

车子停下,在一扇黑色铁门前。我下车,抬头看向铁门后的褐色半独立房子。那栋默默装满着我的童年的房子。那扇铁门曾是银色;那栋房子曾是白色;那曾是我的家。

看向左侧,从前妈妈常停放车子的小矮树,现在已是一棵高枯的老树。它是纪念我的诞生的树。因此在它变得年迈且充满智慧的同时,我也变了。曾经,我小小的胖手只能抱住它的树干,而今我可以握住它的枝干,碰触它的枯叶。还能看到它红彤彤的花开吗?我想。

回到车子的身边,我跳过了铁门,尽量往里边看。黑色铁门的后方是二十年前的我和家人一起度过的地方。很多东西在搬家的时候被搬走了,很多东西自从搬家了以后被改变了,却也有很多东西在搬家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存在着。二十年来都搬不走、变不了的东西。是那满满的回忆。第一次说出的文字、第一次踏下的脚印、第一次拔掉的乳牙——满满的第一次。我们谁也没有忘了这些回忆,却怎么也搬不走任何一个回忆。它们就这样一直在那里面,永恒。

那扇黑色的铁门紧紧地关着。像个防止入侵者的守卫。没人会再为我打开这扇铁门,即使我听到了妈妈不耐烦的呼唤声,催促着我快些进屋准备吃晚餐。我在那面洋灰地上看到花园,年幼的我正和隔壁邻居玩着兵捉贼。那间黑漆漆的冷气房是清凉的阳台,我和家人在中秋时赏月的地方。再也没有音乐像从前那样从这栋房子里传出。一切浸淀在沉寂中,拌和着我的回忆一起沉入至深处。

突然,一阵尖锐刺耳的狗吠声打破了深默。是只黄色的小型狗,跟这栋房子格格不入的狗。这防线该是属于高大的黑狗的。属于吠声浑厚凶猛的“黑仔”的。

“哦,原来是你。又回来看你的老屋啦?”有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
“嗯,你好吗?”
“很好,谢谢。要进来坐坐吗?你可以在这待久一点。”
“不了,谢谢。我该回家了。我家人在家等我吃饭。再见。”

车子启动了引擎。我开始出发回家……


(刊登于2010年1月10日《星座》文艺副刊)

父啊,念你!

2008年连心文学奖首奖

#黎平


平安夜,心情复杂。丁点失落,些许感伤,满满的思念。

今夜,我是真的很想、很想你。

去年的此刻,孱弱的你躺在床上,以干瘪的手握着我,轻叹道,此别是生离,亦是死别。你眼中满眶的不舍,仿佛化为无比锋利的刀,一刀刀地划在我的心窝上。

难受,是无法代你承受病痛的折磨。难过,则因为明了任凭我如何不甘、不舍,父女在世的情缘,已经步步趋向终结的尽头,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果然,一语成签。再见你,已是披上白布的相中人。

深深一鞠躬,泪亦决堤。你的遗照前,我在无声的忏悔,内心纠葛着深深的自责和内疚。

见不了你的最后一面,我不是没有遗憾,只是我更加相信,在你苟延残喘的弥留之际,你并不愿意让我亲睹这一幕。我的眼泪,只会让你愈加眷恋,不想放手。

所以,当我在四百多公里外的天空对着你默喊:“别等了……”,你都听到了,虽然那时你已罩上氧气罩,合起双眼,静静地等待弥陀的接引。

当你的心跳指数归零的那一秒,赶路途中的我,不是毫无感应。毕竟你我是三十余载的父女,缘浅却情深。透过车窗,仰望蓝天,仿佛又见到你带着腼腆笑容的脸庞,耳旁尚有你的盈盈笑语。

是的,你解脱了,肉身不再受苦。

手机记忆卡里,你与罹癌前判若两人的最后身影,让我看了泪眼婆娑。你受苦了,儿女的无法感同身受,让你累上加累,苦上加苦。

原以为已平静,早已坦然接受你的离去,殓尸房内父女再见,却已阴阳相隔的打击,让我不能自制的激动起来。轻握你的手,熟悉的温暖、有力已不复在,触摸你那冰冷与苍白的手掌,我是噙着泪,俯身在你耳际呢喃:“爸,我来看你了!”

伫立在你的大体面前,心中涌起的是“这么近,那么远”的感悟。

想起小时候,小手牵着大手,拉让江畔夕阳余晖下,有一老一小牵手散步的身影。记忆依然鲜活,奈何却有斯人已远去的伤感。

丧礼结束的那一晚,翻阅你生前的相册,我举起相机,一一翻拍,是为纪念,也为掩饰我对你的思念至极。想起你此刻一人孤独地躺在黄泥地里,我在心里反复呐喊:“爸,你回来啊!”

从家乡回到打拼生活的城市,常有你相伴在侧的幻觉。触摸你常坐的那张椅子,经过你常用餐的茶室,啜着你爱喝的咖啡,怎能不叫我触景生情?

父亲一生克勤克俭,对5个子女一视同仁,生前如此,死后亦如此。你把遗下的微薄资产平均分配给5个子女和病榻前细心照顾你的长媳,兄弟姐妹中,无人有异议,因为我们都知道,你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子女和睦、友爱。

一直坚信,父亲赋予我们最丰盛的财产,是满满滋润心灵的爱,这份无价的爱,远比物资更丰盛。

父亲年轻时与至亲合资经商,却受尽委屈和不公平的对待,即便是走到了分家的结局,但父亲由始至终未曾怨叹,甚至不许我们在他面前力数至亲的不是。

至亲临终前,父亲还第一时间拨电向我传达噩耗,语调中尽显哀伤。你的大方,反倒凸显女儿心胸的狭窄,让我有自惭形秽的难堪。

这就是以德报怨吧!更是你以身教取代言教的体现。你不是什么圣人,但“放得下才拿得起”的情操,却叫人动容。

你走后,为你亲拟的讣文,一字一句隐藏着对你离去的不舍。墓碑上,有你和蔼可亲的脸庞,墓碑下方,有我托人为你刻上的文字。

“爱,生生不息;念亲恩,永在心”。父女情长,没人比你的女儿更懂你,以文字为你总结你79载的人生路,是你走后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或是思念过度,你常来我梦中做客,父女俩总在梦里天南地北地畅聊一番,无奈梦醒时分,你已从我的梦中飘然而去,孤单地留下眼角还挂着泪的我。

月初,母亲在家里做起你生前爱吃的薄饼。大哥捎来短讯,说吃薄饼是为了思念你。

大姐也说,考了多年,终在去年通过教师晋进考试。一切,是父亲您,在冥冥中庇佑。

幼弟拨来电话,嘱咐我在新年期间回乡一趟,好一家人整整齐齐到你坟前上柱香。袅袅香烟,传达我们对你的思念之情。

是的,你的五个子女以不同的方式在想你,各自努力说服自己接受你已不在我们身边的事实。

你走了,我总在晶莹的泪光中忆起你。心坎里,你举足轻重的位置,无人能撼动。

周年忌的今天,不信来生的我却在心中对你默念,若有来生,真有来生,就让我再做你的女儿,喊你一声“爸爸”!

亲恩情未了。失去了父亲,我逢人就说:“请珍惜眼前人”。

没有你提点的日子,我会努力过好生活,唯有如此才能让你走得轻安自在。尽管思念依旧无尽。


(有关文学奖由风行文化事业社主办,联星企业有限公司赞助)


(刊登于2009年12月27日《星座》文艺副刊)

三言三语

#湫翎


眼泪是我的一道河
河里有许多各种各样的鱼
黄、红、彩色以及灰色
鳄鱼公公最讨厌灰色的小鱼儿
一见它们就穷追不舍

快乐犹如一只海豚
跳跃着,往向美丽彩霞
鲨鱼伯伯也受感染了
不停地向前闯
欲冲刺另一个春天

怨言仿佛是一只只小蝌蚪
游来游去,不受拘束
几个乡村野孩子坐在溪边
举起鱼网一捞
顿时 它们已成了青蛙


(刊登于2009年12月27日《星座》文艺副刊)

长春花

#菡萏


熊熊火焰燃烧
惊醒人们的睡梦
校舍无情地被烧毁
许多人不愿去接触废墟
劫后残留烧痛的记忆

黄昏时分
却有一人影子
长长的投射在光与影中
废墟的一个角落
那渐渐变白的短发
沉默的身影依旧
挺起不屈的脊梁
熟悉地每天傍晚出现
斜阳下
为破花盆中一棵不起眼的
长春花浇水
支撑着民族的根

纵然日落西沉
仍坚守这片母亲似的土地
期待
明天早晨,看见
紫色的花朵绽放

后记:2008年写在长楠中华公学火烧后


(刊登于2009年12月27日《星座》文艺副刊)

既没晚来,也未早走

——〈悼词〉读后,向奥古斯特·康特布丁先生致敬

#曲子


震撼空间一点六秒随绝响滑
过临界角。节目表上没印出
奥古斯特·康特布丁先生的出场序
两排节目间总留有他回声拿捏的时空
一回回合起整座剧院辉煌的掌声
既没晚来也未早走,“既没折磨过谁
也没使谁感到厌烦”。

·

人散之前,再一次完美休止曲终的尾音
奥古斯特·康特布丁先生的
背影如纱,但感动——既没晚来,也未早走
不是主旋律有什么关系呢?
2009


脚注:一篇题为〈悼词〉未附署名的小品这么记述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奥古斯特·康特布丁先生——“他不曾制定过造福人类的宏伟计划,也没有产生过改造世界的雄图大略,甚至一生中从未当众演讲过……当我们伫立在他的灵柩旁时,内心无不充满悲伤与怀念。他把许多自己的事都忽略了但却做了更多的:他养活了自己的妻子儿女,教育了后代,赡养了自己的父母。他种树,扎篱墙,交税纳款,偶尔还喝一点葡萄酒。他既没有折磨过谁,也没有恐吓过谁。他没有使我们感到厌烦,也没有使我们感到无聊和空虚”。


(刊登于2009年12月13日《星座》文艺副刊)

《父亲的退化论》- 致阿玩

#eL


這半島一開始是父親,很潮濕。
后來這房子是父親,很寧靜。
再后來這口井是父親,很深沉。
最后這暮色是父親,很冷清。


(刊登于2009年12月13日《星座》文艺副刊)

妈妈

#雅凡


妈妈走了
象一只从未曾放飞的纸鸢
在三月风来临的时候
是谁将领你去认认风,摇摇晃晃
一去就不会回来了

梦来自
那里……妈妈
蓝蓝的天空
某一天它会不会托起你那断了线风筝
来我的梦里?

妈妈的心事里
有很多我错过的一个远行
虽然我让年少的不如意
向你已经无法荷负的心脏挤压
我可知道妈妈你的心事里
有无数彩色的伞
飘在几度天空
每一伞有个你的盼望
我没有读懂的,
你不诠释的。

妈妈在心里
有昨天的轮廓
却总是雾水濛濛
好怕有一天雾水散了
我会记不起
吹起大地春光的风
还有我无法弥补
没有好好爱你一次


(刊登于2009年12月13日《星座》文艺副刊)

渎职医生(下)

#墨人钢


那些夜里,他暗暗地哭,眼泪落在板儿上啪啪地响,他不能被人看见,抓起送到口里咽下,这颗颗是仇,是恨!一夜的气愤,他的胸膛抽得发痛。快到集体上厕所的十分钟时间了,睡在他身边的一个老犯人因为昨夜没睡好,骂他一句,无耻。

你无耻!老子搞死你,信不信?他双眼血睁,做出要狂搞他一顿的样子,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凶狠,出语这样恶毒。

没想到他的话一出口,号子里立即发出一片喝彩声,哟嗬嗬!哟嗬嗬!大家都以一种异样赞扬的眼光看着他。

老犯人服软了,装没听见,下床站队,挤厕所。每人无论大小便三十秒,他正紧张。这次让墨小飞心里激动不已,他震住了老犯人!他墨小飞也被人看重了,他高兴了好一阵,说不出的幸福感。他现在觉得做人就该这样。

天热,没有足够的水喝,他一连十天都没有大便。他就不明白吃得那么多东西都去了哪里。之后,进入劳动班参加劳动。劳动内容主要有:做手提袋,折宣传品,包卫生筷。一天紧张的十七八个小时下来,困得脑袋还没有沾到枕头就昏死了。这天,他睡得正香,眼睛半睁半闭,被人揪住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墙边已经排满了“开飞机”的人,现在就是让他墨小飞去开也是没有地方了。这回是牢头来了大动作了。牢头是六进宫(第六回入狱),老河底子(惯犯),受警方委托管理犯人。而另一个带头揪人开飞机的正是睡宽板的老二,号子里大小事都镇得住,整起人来绝不留情。

他们正在比赛整人。形势紧急。

现在墨小飞知道自己将是下一个被整的人。他一想到开一天一夜的“飞机”,浑身骨头战抖起来。他强忍着,他现在有一个念头,必须马上公开整一个人,显示自己的“正义”和“良心”,才能免打!这群恶人永远不会相互理解,他们只理解“正义”。

墨小飞的眼睛转动着,无法主持一次“正义”的紧张和痛苦折磨着他,他盼望着能再有一个机会从天而降。无奈,现在很多号友是什么罪进来的,他还不知道。他突然想起那个睡在最边上的小伙子,骨瘦如柴。昨天他手脚太慢闹得大家都加班,这个事得算帐!真是很变态,他必须要把这个懒汉揍一顿。要揪出来,公开搞!

他指着小伙子对揪着他的人说,他比我还变态,等我先揍揍他!他语气有些怪,似乎是在求情。求情是会让这里的硬汉子们瞧不起的。他于是强作镇定。

他正要扭身过去。那个懒汉伸起头来看了看他。他看见了懒汉在狱外被打得化脓的脸和胳膊,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可下拳的地方。看着都害怕。打哪里呢?他心一下凉了,攒紧的拳头松下来,不敢再看,垂下头,弯着腰。

他的胆怯让人们很气愤。你他妈的软蛋!他的臀部挨了一脚。

他不敢喊疼,被逼到墙边“开飞机”。他的头向下低着,眼睛胀得发花。他从自己的裆下看见了很多倒着的相互敌视的脸。铁窗外有星星——那些神秘的眼睛。他现在多么渴望它们能给他勇气和力量,让他公开整一个人,向大家证明一下,他墨小飞是多么有“正义感”,多么哥们!他渴望大家给他机会,别打他!他得狠狠地下决心,要尽快掌握一种最基本的生存本领——打人!他在内心里乞求着:打人!打人!……

墙边一排人,牢头整的人在左,老二揪着的人在右。他们相互比着,较上真了!这两个人在号子里整人谁也不敢干涉。一般得罪老大老二中的任何一个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很多人会一起上,把他干趴下。他知道一山不容二虎,他俩天生是仇人。墨小飞记得,从他进来到现在,这两个当家的相互没说过一句话,总是气臌臌的。但老二又似乎并没有想做老大的架势。他们究竟是在干什么……他开着“飞机”,两眼一昏,又倒下了。

现在他每天一起床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敢于下手!要狠狠地搞!他想象着自己在搞别人的时候,干净利落,既不惊动警方,又解恨,不由激动起来,兴奋起来。想起自己在证明自己的“良心”的时候是多么威风,他在想象中把号子里的每个人干了一遍,干了一遍之后他似乎轻松快活多了。

终于来了机会,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听大家愤恨的议论,号子里又要来一个新犯人,是一个抢劫犯。从大家的口里他知道这人也很变态,为十块钱居然去抢劫。他觉得机会来了,他当时一瞪眼睛大声嚷,这人变态之极!明天老子要好好教训他一下!但是他话刚说完就看到了几个人的暗笑,他知道他们瞧不起他,但是他决定明天一定要搞,他要坚决抛弃同情!丝毫不能有所犹豫。他在心里后悔地骂了一下自己,贱!但是他相信他的出头之日马上就要来了,全在明天那趟走板(新犯人进来时被老犯人打)!

吃了早饭他就在板儿上坐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门。筒道里一直没有声响。他在等,他能等!他坐了半天真是饿得很。他转移了目光,开始盼着开牢饭。

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长着鹰眼睛的犯人被带了进来。安排了一阵之后,狱警就离开了。墨小飞觉得是时机了。他从板儿上爬下来,正准备去揪那个鹰眼睛。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喝一声,他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发现老大和老二揪在了一起!他们在拼命!老大突然用肘子死磕老二的肚子,老二挨了一下,但是他硬起肚皮,把肚皮拉得像一块钢板,拍了拍,笑了笑,作出无所谓的表情,然后一膝盖头狠命地往老大的裆下撞去,打在老大的大腿上,顿时老大脸色铁青,猛一翻身掐住了老二的脖子。老二也伸出手掐着老大的脖子。他们僵持着。

这时没有任何人敢插手。大家明白,这将决定谁是这个号子里真正的头。没有人喊官方,号子里有个特点,大家自己的事自己弄,一旦惊动警方,就会平均挨罚,轻则关禁闭,重则加刑。大家最恨动辄嚷嚷的人。

老大和老二互相掐着,头上的汗像雨淋,都屏住呼吸。老大已经被掐得口吐白沫,白眼直翻。老二也脖子发紫,变粗。

做为一个医生,墨小飞知道,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出人命!他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完全忘记了新来的那个犯人——他的猎物。大家也都忘了应该主持的“正义”。

突然,老二把嘴凑到老大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老大一听,猛一甩手,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老大又在老二耳朵边说了什么,他们笑得在板儿上打起滚来。然后老二开始疯狂地翻报纸,他拿出一根烟,有人马上给他打火,他摆了摆手。老大随手摸出了打火机,给老二点上,自己先抽一口,然后给老二。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地抽着。看着那才真叫香!旁边的号友皱着鼻子狠狠地吸了吸飘出来的余烟,大约犯了烟瘾,都打起干哈欠,流起眼泪来。新犯人的“走板”就这样被大家抛到脑后,忘记了。

但是墨小飞仍然提醒自己,一定要找机会当着众人的面教训那个新来的一顿,彰显自己的“正义”,高大自己。但是好像整个号子的气氛有点不对。大家发现每天一起床,老大和老二不是恶斗起来,就是笑闹。疯了一样的。他们现在每天形影不离,老大去上厕所,老二也慌了似的跟去。老二看报纸,老大也凑过去看那一页。老大去洗脸,老二刚洗了也去再洗一下。他们的衣服共穿。袜子共穿。碗筷共用。他们像儿时要好的同学,什么都要求一致,生怕谁落了后,拼命要相互赶上。他们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告诫对方和自己,发毒誓:从明天起不闹了!坚决不拼命!坚决不理对方!彼此像从前一样划清界限!永远划清!!但是早晨起来还是忍不住打起来、笑起来。他们的界限似乎永远也划不清。他们永远是仇人,永远是兄弟!这两个无期徒刑每天都用打架和仇恨来消逝自己的生命。无期徒刑啊无期徒刑。看着他俩这种不可理解的疯狂的行为,大家只能流泪,流泪之后是惘然若失,是空落落的发呆,是一连好几天无法排遣的忧郁。每个人都再没人提起自己的“正义”感。

日复一日。墨小飞盼望的“正义”已然没有机会了。他出狱了。那天,太阳光明极了,他带了一个杯子出门(是号里迷信做法,就是把自己一辈子带走),灰溜溜的,心酸酸的,没人看他一眼,那天老大和老二正在打。他突然起了留恋之心,想回头再看一眼,看看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完结。但是不能(回头是不吉利的)。他于是拖着踉跄的步子一步步走了出去。


(刊登于2009年12月13日《星座》文艺副刊)

渎职医生(上)

#墨人钢


看守所。夜里一点钟办完手续。搜完身,墨小飞被人抽掉鞋带皮带,剪掉扣子、挖掉鞋弓……所有能间接或直接用来自杀和打架的“凶器”都抽掉了。他被推搡着走进看守所监区。四周是高墙电网。灯光异常昏暗,仿佛被一个强大的黑暗吞没了似的。进去有三道铁门,中间那门就像阎王殿的门,漆成黑色,上面两个祭奠般的大十字。墨小飞打了一个冷战,浑身哆嗦。他后悔起来,痛彻心肺。但是已经没有用了。那个黄广教授肯定是找不到了……都怪自己无知!他在心里嘲笑自己悔恨自己痛恨自己。

那是五个月前。下午,他伏在办公桌上打盹,小镇的夏天很寂静,突然感觉被什么踢弹了一下,仿佛是个蚂蚱。他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中年妇人。身后蹲着一个捆着手脚的病人,是她父亲。他依医疗程序问诊。妇人很激动,泪水纵横,滔滔不绝,向他诉说了父亲的病情和自己婚姻的不幸遭遇(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但是好象她总要说这个)。墨小飞不时朝病人看了看,病人宽而发亮的额头,坐在那里喃喃自语,趴在凳子上,蘸着口水在凳面上出神地写着。墨小飞接过病历一看。病人名叫黄广,居然是以前墨城大学医学院的教授。黄广?怎么可能?!在那一瞬,他有些怀疑,后来却非常吃惊,感慨起人生的无常,一个堂堂的医学家竟然现在成了他这样一个小医生的病人!但这是事实。如果不是犯上了这种疾病并败了家,还连累自己的女儿和很多亲戚犯困难,他是不会踏进这个小医院一步的,他现在一定是一个医学界的权威!

墨小飞毫不犹豫,大笔一挥,收住院。

不几天,黄广经过墨小飞的悉心治疗,病情明显好转。在同一个病室37个病人中,他是好转得最快的。墨小飞想,这也许与他是一个医学教授有关。

黄广恢复得越来越好,终于能和看管的护士或者保安员下点棋,谈笑风声,聊聊天,虽然他从不聊家常和自己的婚姻私事等。每当墨小飞看到这种局面,他心里就有一种成就感,这种成就感让他觉得当一个小医院的医生也很高尚。他也很乐意和黄广谈一谈,以巩固自己这种成就感。黄广对自己的病是知道的,他每天都能对墨小飞回忆一点自己病中所做的糊涂事,后悔一阵,并且把自己的可笑之处说出来给医院的人笑一笑,自我解嘲一番。墨小飞知道病人有自知力了,已经痊愈,这在墨镇医院是少见的。他很高兴。渐渐,墨小飞觉得黄广很渊博,他很喜欢他的渊博,那正是他向往的一种人生境界。不仅如此,黄广还把自己以前的一些临床经验、小秘方什么的告诉墨小飞。经试用,墨小飞觉得这些办法非常神奇,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在这个名师手下成为一个名医。黄广让他如获至宝。于是他一有空就会和他聊一聊,他们有共同的话语,那就是医学。

当然,他们自然会谈到精神病的治疗。黄广对精神病的研究简直让墨小飞大开眼界。墨小飞这段时间完全是在听课。黄广微笑着看着墨小飞,说,精神病人和正常病人之间本没有界限。精神病人就是大多数人所认为的怪异的人。但是这个大多数以多少人为标准呢,如果以一个人为标准,那么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精神病,所以精神病的诊断得有一个明确的分界,这是目前世界关于这个病的一个盲点。

黄广的思考是睿智的,让墨小飞连连点头。墨小飞从他那矍铄的眼神里发现了如何做一个成功医生的秘密。墨小飞真是感谢上天的赐予,他现在一有机会就向他请教。而且这个病房的几个病人的病情他在治疗上也和他商量一下。黄广的办法总是奇特而神效。

四月,黄广说他要开始思考他的科研项目。他向墨小飞要了一枝笔,每天他就在床边趴着写,从早到晚不停。墨小飞觉得很奇怪,他拿起那些纸一看,上面全部是化学方程式和分子螺旋结构,以及一些非常难懂的话,墨小飞相信,这些思考和文字,拿给最权威的医学家也看不懂,只有上天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出于好奇,就问黄广,他把黄广叫黄老师,他说,黄老师,您这写的都是一些什么。黄广一边思索一边说,你等一等,我马上就要发明一种比青霉素还重要的药。他又低下头认真地写算起来,像忙不完似的。

哦?墨小飞更奇怪了,他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这个药是做什么用的。他有一种怀疑,黄老师病又发了?但是他看黄广写的东西应该有他自己的条理,就忍住没继续问。

过了一个星期,黄广主动找到墨小飞,很兴奋地说,天啊,真是上天保佑,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他一攥拳头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我终于发明了一种治疗盲目群从症的药!

盲目群从症?墨小飞可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种病症。

他笑了笑,说话更加激动,额头闪着光。他说,你们经过科学的仪器和对症状的观察,才断定我们是精神病对不对?

嗯!

但是你们为什么会相信科学仪器和课本?

别人都是这样相信的啊。墨小飞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云里雾里,他心里暗暗地有一个可怕的预感,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别人为什么相信呢?因为那是权威说的,对不对?你们在没有亲身研究过这些诊断标准和药理,都相信权威的话,这就是盲目群从症。而精神病就是与众不同,比喻“登高而歌,弃衣而走,打人骂人不避亲疏”等等这些症状和表现,其实就是没有盲目群从症而已。说穿了,精神病人,就是没有盲目群从症的人。

这个……墨小飞心惊胆战,他想反驳,但是一下子想不出词来。

黄广现在越说越高兴,他仿佛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人一样,他正在用尽全力把这种幸福灌输给墨小飞,你看,我已经研究出了治疗这种病的一种药!他说着拿出枕头底下一大叠纸,他把那些纸连接起来成为一个长长的纸带,上面写着一个非常长、支链非常多、异常复杂的分子式。他说,你看吧,多么奇妙的药,这个就像你们治疗我们用的氯氮平、氟哌啶醇等镇定药一样,这个药是专门治疗你们这些所谓的健康人的。我成功了,我终于成功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把这个药普及,让每个人都吃它……

墨小飞打了一个冷战,他知道事情已经很严重了,这个病人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已经痊愈,而是愈疯愈烈。如此严重的疯狂,就是济公也难。他一时惊慌,不知该用什么药了,这里最好的药都用过,他在办公室里坐着,浑身哆嗦,脸上露出了愁苦的神色。终于,他拨通了黄广女儿的电话,他说明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建议病人转上级医院。

黄广转走了,墨小飞轻松了一大截。

有一天早晨,一个病人突然从床上跌下来,肚子痛得打滚,大汗淋漓。墨小飞视察了病情后,他拿不定究竟是什么病,对于消化内科的病他还拿不太准。他赶紧请来内科主任会诊。白主任拿着电话跑来了,他认真扣了扣病人的腹部,摇了摇头,然后又扣了扣,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病人的眼睑,陷入沉思。墨小飞不知道他这种神色里藏着什么结果。白主任好不容易开腔了,只吩咐赶紧做B超检查。四个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把病人抬到B超室。检查结果显示,腹部有异物。于是白主任追问,病人吃过什么?病人摇头,说没吃过什么,除了医院的饭菜就是墨医生开的药。病人被送到外科手术室。墨小飞不敢懈怠,等在门外,他希望手术能顺利一些,快一些。过了两个小时,主刀出来了,墨小飞赶紧问,怎么样了,病人怎么样了?病人到底吞食了什么。主刀看着他焦急的样子顿了顿,大约对他这么多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无赖地笑了笑,说腹腔内有很多粘性物质,经成分鉴定,全是黄粘土,而且成球形,如同药丸子!

黄土丸子?怎么会吞吃黄土丸子呢?

手术结束了,墨小飞在标本室看见了那些黄土丸子,一粒粒搓得黄豆大小,互相粘合在一起。病人怎么会有这么多黄土丸子呢?他平时从来没有看见哪个病人取黄土,也没看见病人搓丸子,这些黄土丸子从院外带进来的?……他一团乱麻。

还没忙完。下午,大约两三点的时候,又有4个病人同时发生腹胀腹痛,B超检查的结果和上午那个病人一模一样!经过急救处理后,其中一个病人已经送上了手术台,由于医院只有一张手术台,另外两人来不及救治,就用救护车送到墨镇二医院了。墨小飞不知道那里的医疗条件如何,对这种手术有没有经验。还剩一个病人,他的病情相对轻一些,他现在正安置在床上,滴着麻痹肠胃的药。他如梦初醒似的对墨小飞说:

一个星期前,也正是您发下来的药物对大家起作用的时候。黄广的病明显好转起来。他得到了您的高度信任。甚至我们的病情和治疗,您都要请示他。我们当时是那么相信您,依赖您,您一定能把我们治好,我们信任您的同时更对黄广产生了更加仰慕之情。我们渐渐都知道了他是一个名医……您知道我这种病主要是骨头痒,像有个东西在骨头缝里挠,您给我治好了,这得感谢您(他并不知道自己有精神病,入院的时候告诉给他的是风湿,当时主要是怕他不接受治疗)。您告知我说我有精神分裂症。我觉得很奇怪,我和其他正常人一样,您看,我和他们一样喜欢低着头自己讲自己的爱情故事,我们都把自己的事当祷告经念,这是必须的!只有那几个神经病才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他指的是和他同病房的几个康复得较好的精神病人)!这您是医生自然不需要我来说。当时您说我有精神分裂症,我有些纳闷,我哪里会有精神分裂症呢?我把我这个想法对黄广说了,我问他我哪里有精神分裂症?黄广说有,他说的是墨城话,带点墨山口音。他看了看我疑惑的表情,笑起来。问所有当时正在“念经”的人。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念经”,都低着头在跟自己谈话。他问,你们是不是觉得这个小伙子有点神经病啊?哭——所有“念经”的病人都停了下来,很多人点头了。是的,我有时候“念经”念到感人的地方是喜欢哭,我必须要哭啊,我女友,唉……这一点被所有的人看见了。的确是这样,我不太正常……黄广很亲切地跟我坐在一起,他拿着我的脉看了看,又用耳朵贴在我胸口听了听。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我真是吓死了。他听完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问题不大,吃几天丸药就好了。于是他就给了我一种黄丸子。他说,我幸好碰到他了,这种药只有他才有。这是他当年在医学院时研究出来的特效药。所有“念经”的人都用喜悦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大病得救了似的,仿佛是在祝贺我。我有些害怕,又有些怀疑,但是看到别人看我时异样的目光,我还是吃了……

我是那三十个病人中最开始吃药的,也是病最轻的一个。过了几天,你又告诉12床那个穿红褂子的病人,说他也有精神病。要知道他比我还依赖您。开始他也不相信,但是黄广给他看了看脉,听了听心,然后说他的眼睛长得比所有的人都小,这是一种病,是一种新型的精神分裂症。我们平时都觉得他那眼睛是不对劲,没想到是病啊!他自己也没想到,很恐慌,于是战战兢兢地也吃了药……

已经有两个人都犯上了精神分裂症,这种精神分裂症像传染病一样似乎布满了整个病房,大家都害怕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了,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精神分裂症。这种怀疑折磨着大家。很多人把这种怀疑和不安告诉了黄广,黄广仔细给他们一一做了检查。这里:所有人说话都打手势。那个不打手势的是有病的;所有人“念经”都是坐着的。那个“念经”的时候站起来的人是有病的,总之不一样的人就是有病……这样一来就有这么多人吃了他那种药丸子。我们吃了他的药丸子之后感觉有点肚子胀。但是黄广教授说,这是正常的,这个药有点副作用,但是过一会就好了。没想到过一会真的好了……

墨小飞听着,浑身冷汗直下。这么多天,黄广在病房里残害了这么多人,他墨小飞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还把他当作医学权威一样崇拜、请教、学习……他该怎么办?他赶紧赶回病房,从很多病人的枕头底下,衣服,被子里都找到了这种药丸。医院的清洁工也说他似乎看见黄广在医院墙根下取过泥土。

一个星期下来,一共15个病人上了手术台,墨城的大小报纸都是头条报道这件残无人道的医疗事故。都要求严惩渎职医生。


这个像梦一样的荒诞案件把墨小飞毁了,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天地良心,他觉得自己一点罪也没有,虽然法官经过严密的推理并且引用了神圣的法律,铁证如山。死了这么多人,谁有罪呢,他想不通。黄广?他是精神分裂者,他是没有刑事责任的。那谁有呢?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那些病人是受害者,他墨小飞也是。现在他却成了罪犯!命啊!

被带到男监区。他知道自己将和暴力犯关在一起,他觉得没什么害怕的,和暴力犯关在一起又怎么样呢?他绝不和恶人同流合污,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两名看守过来,让他把衣服脱光,再搜一遍身,然后将他带进“筒道”( 行话:指楼道)。3筒5号。他进去一看,呆了。妈呀! 3米宽,6米长的监舍内密密麻麻躺着20多个人。人挨人,肉挨肉。为了防止犯人上吊,房顶有两层楼高。最里面是一个茅坑,右边是一个贯穿整个房间的板儿(大通铺),左边是一米宽的过道。整个板儿上和过道上都躺满了人,他发现板前面两个人睡觉的地方最宽敞,越往后越挤。他知道第一个是牢头,狱警叫他们学习号,负责管理整个监舍。牢头边上的那个人一定在这个监舍里享有特殊地位,是老二。为了节省空间,其余人都立板儿(侧卧睡觉)。墨小飞被安排到后面,有两个人挨得很紧,管理人员过来,揣了板儿上一个人一脚,他才夹在中间的缝隙里。他感到胸脯都挤裂了!他从没这样睡过觉。一米宽两米长的铺面上睡四五个人。天热,监舍的窗户在头顶上大开着,但屋内的温度被二十几名犯人的热量挤得快沸腾了。窗户上凝成露水,那都是犯人的汗水蒸腾后凝结到玻璃上!这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这么多人全是暴力犯!他真是又恨又烦。

管理人员咚咚的脚步声消失了,证明已经离开了筒道。墨小飞躺着,很疲倦了,刚想闭上眼睛睡觉,就被一个刀疤脸从板儿上揪了下来,一个合拳(因为带着手铐)打在胸上。墨小飞痛得哑了声,身体直往下溜,但是被另一个大龅牙狠狠地揪住了,很多人坐起来用凶狠的眼光看着他,像要吃了他。牢头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

你他妈也能进这里来?你居然黑良心医死了十几条人命。你神经病啊,变态!害人有你这样害的?

我……墨小飞忍住疼痛,他斜了斜眼睛做瞧不起状。暴力犯就是暴力犯,天生的贱骨头!他在心里骂着。

老子是不懂法才进来的,老子犯法是情有可原。你……大龅牙举起带着手铐的拳头刚准备照他腰上一拳,就被另外一个大个子按住了。大龅牙被按到墙角。

你犯法情有可原?你绑架自己的儿子还情有可原?变态!砰一拳打在腰上。大龅牙瞪大了眼睛,低下头,一声不敢吭。

牢头翻了个身,继续睡觉。老二打起鼾来。

墨小飞和大龅牙被迫向墙弯腰,头低到两跨中间,后脑勺贴墙,双手背后贴在墙上,还不准出声。

这叫“开飞机”,新来的不懂吧,这是我们这行的常规。让你们开一天一夜,看你们这种变态的人知不知道什么叫恶有恶报。大个子愤愤地说,很多人都在旁边帮腔。他有些害怕,似乎犯了众怒。

墨小飞头压着,血直往脑门冲,整个头胀得像灌了铅。手脚的骨头都在里面打架、颤动。他知道这是不能反抗的,这些暴力犯!

大个子和刀疤脸窸窸窣窣爬到板儿上睡了。墨小飞腿肚子发软,想哭,但是强忍着。他庆幸地瞥了瞥大龅牙,大龅牙一脸的坚毅,毫不服软,虽然和自己一样难受,但是做得像一条铁汉子。他于是也硬起膀子。

他白了大龅牙一眼,真是混帐!天下居然有绑架自己儿子这样变态的人,还说别人“变态”……他墨小飞是无罪的,他已经尽力抢救了那些病人,纵使那些病人是因为他这个管床医生的渎职导致的,但那也不是有意的,而且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无法避免的……但是跟这些暴力犯怎么说得清?

他恨死这些暴力犯了。他知道,这些暴力犯也很恨他!每个人心里,他墨小飞比自己还“坏”。在每个人心里,自己犯法是正常的(情有可原),别人才是真正的“坏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一群“坏人”包围着,他们相互打心底仇恨着。墨小飞也仇恨。他盼望着有那么一天,这群人被警方狠狠地收拾,再被他打,让他痛快地报仇!练拳!……

他的脚站肿了,头也肿了。手在战抖,脚也开始战抖,终于他两眼一黑,栽了下去。他被手铐磕醒了,睁开眼睛。又有几个人正被罚!被当作“恶人”在整。

他现在明白了,在这里,对“坏人”的公开惩罚被认为是一种“真良心”的表现。每个人都想维持自己这种“真良心”,每个人都怕自己被看成没有“良心”的人,同时,每个人都被这种“真良心”折磨:自己的“良心”才是真正的良心。他们互相仇恨、敌视,以至打斗。他们像一群失去控制,永远无法收拾的恶斗机器。更可恨的是,他自己也成天想报仇,想公开整几个人,想证明自己真正的“正义”。他竭力让自己不轻视他们的“真良心”,竭力劝说自己融入他们的的打斗,但是很难。

上次他没有被大龅牙打着,大龅牙一直暗中用一种阴阴地眼光盯着他。大龅牙在寻找机会,他也在寻找机会。

然而不幸的是,这几天墨小飞几乎每天都莫名其妙地被大伙整。在“开飞机”的同时,用膝盖猛磕他的大腿外侧肌肉,这叫“麻菜”。接着又是“读报纸”,把他逼成半蹲姿势,翘起二郎腿,背靠墙壁,双手平伸举一报纸,大声朗读。还有“学壁虎”,逼他全身贴墙,单脚着地,双手和另一只脚抬起贴墙上。每次都整到昏倒。所有的人都拿他出气,连那个刚加刑的,手上带着9斤重大铁铐的也带头整他。

(刊登于2009年11月22日《星座》文艺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