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日星期三

那水色轻盈的清流

2008年连心文学奖佳作奖

#百合



那青涩的岁月像是结满略带酸涩果实的树,摘下那些记忆果实,酸得呛口后,味道竟浓得常留心头,反刍中,竟是甜意渐滋长的缅怀。

离乡已久,已远,偶灯下夜读,某些熟悉的情景,就如荡漾水波,轻拍记忆岸边,翩跹的思情像脱缰野马奔回那童年小径,而王校长显然是个形象鲜明的故人。

求学生涯里,形形色色为师者,都曾是点缀人生的色彩,有者淡,有者浓,淡的未必不宜人,浓的也未必是神来之笔,而王校长那种属于军人的威严和文人的儒雅,竟揉融成一种慑人的气质,让他犹如行走山光水色里一个醉人的身影,淌漾清流中一个清晰的倒影,俨然就是小镇远山含笑,清水蜿蜒的山水画里一抹最动人的淡雅笔调。

一贯的淡色衬衫,多数是白,偶有些乳黄浅绿浅蓝薄灰以云淡风轻之姿轻泻,那些颜色此刻回想起,竟都是蘸饱了水气的狼毫,以随心之姿挥洒而去的淡晕,没颜色中又分明有层次,有颜色中又是一幅玄远空旷的意境,一如他所给予的印象:简约淡泊朴实中牵出矜重肃穆的风范。

王校长的家离学校不远,是一排高脚木屋的中间一栋,门前是木阶梯引伸到小径,径前有长年郁绿的树遮凉,是莲雾吧!印象中常有成串的粉红果实萦绕其中,若隐若现的惹人遐思,而那半掩的屋里,像也加了一层神秘的薄纱。

师母常是纱门里一闪而过的倩影,她不公开露面的低调让我仅仅由一瞥而过的闪影中捕捉到她片刻的白皙瘦削,和一种勾勒得出的贤淑。王校长虽贵为那湮黄年代里备受崇敬的一校之长,一家过着的却是深居简出的生活,这让咱们更觉有神秘之感。

王校长高瘦适中,炯炯照人的一双眼睛满是坚毅,最是慑人,不怒而威的神情让咱们总是远远见到他就收敛燥劲,一管鼻子矗挺如座沉默的山,不必要的、无聊的闲言都非他紧密成一线坚定的嘴唇里轻易吐出的言语,外表和气质上,他有些马英九的味道,还多添了些硬朗刚直。

与王校长一段渊源适于他是我的华文启蒙老师,除二、三年级外,到小六,他一直是我的华文老师。在多年横竖撇捺与文为舞间,在斟字酌句寻找思维的殿堂里,不时浮现脑海里的还有当年故人在课室循循善诱的画面。

还记得那时,当众教师都在光度适中,窗明几净,凉快舒适的办公室里批改作业,准备教材,校长室却是在一小间窄挤的储物室。那时常心存困惑,以他为一校之长,怎委屈置身于窄小闷热的储物室?但王校长完全自在于那环境的束缚,也许他追求的是一种心灵的自由和精神的慰籍吧!

五、六年级时,因职务关系而与他有更进一步的接触,他常吩咐我到校长室做些报告或委派任务,常常我来时,他总忙着,有时他叫我稍等,待他处理完手上的工作。我立在他桌旁,环顾这只有一扇窗一扇门的储物室,靠墙的地上放满了锄头、畚箕、大剪刀、扫把、水桶等的园艺和清洁用具及运动器材,另一角则堆满了借贷课本,中间靠左墙放了张陈旧木桌和木椅,桌上常放满了书本、作业、文件、文具等,仅腾出一小空间供他伏案书写。

那时,唯一的窗口常有晨光射入,尘埃就不甘寂寞的在光影中飞舞,越显得那空间的拥挤窘迫,在下午时,那急升的高温让整间小室如烘炉般闷热,连那唯一风扇的转动也显得特别缓慢,特别有气无力,在斑驳烙着光影,长着翅膀的尘埃飞舞之空间,一切影像仿佛模糊黯淡,却又清晰的映着王校长一个犹上了美丽釉彩的感人影像。

教育,在那犹如香烟缭袅小庙的小室里,竟是他一生虔诚侍奉的事业了,那叫我联想的是暗夜里的一个陶碗,一面镜子般的清水上漂浮着的纯白花瓣,一缕似有似无又牵魂迷魅的暗香,盈袖的却是缺了形式的重量,那种精神上的一种庄重。

红木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年华暗换,王校长在毕业前耘隐彼岸,旧日风景从此成了昨日残梦的浮光片影。十多年后,在一个异乡的车站偶遇,其步已颠踬,容颜已苍衰,眉宇间已少了爽飒逼人的神气,却多了迟暮的寂浩景色。我蜕化的身影让他沉浸在记忆的网里,旧事纷扰,已叫他无从拣起,原来岁月已翻过千重山,度过万渊水,渐行渐远。一盏茶烟的翻阅旧事,他才恍然记起断简残篇。

匆匆告别后,辗转又过了好一些时日,某日突听闻王校长已仙逝,不禁有告别一个年代之伤感,仿佛那年代的一抹莹润闪亮的色彩也已悄然飘落,隐入暮色。

在世态世情如魅影扑飞鼓翼,传统价值颓倒衰塌,精神贫瘠的此时,王校长那淡淡的身影,犹如一条澄明的清流,低微而清澈,缓淡而深远,水色轻盈,在阳光下含着璀璨的七彩,淙淙流着……


(刊登于2010年4月25日《星座》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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