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31日星期一

房间

#李宣春


我一回到这个,这个城市里借来的房间,决定不把行李箱的杂物都整理出来。只是偶尔挖出几件要穿的衣服裤子內裤,草草盖着。扯拉合上链子的小动作,足以招来千倍倦意,于是由之任之。有时挖的是藏在里头有点给压得变形的小说。像个深洞,盛满浑浊。那个下午,为了找一本小说,挖了好久。两支手一起伸进去,一直捞一直捞。

噫──哈。

味道是这时候发出来的。味道慢慢溶解,慢慢游移进鼻窦。唤醒我对另一个房间的记忆。

几乎长年不睡在那个房间。母亲大概趁我假期归返,床单換洗一轮。下机,一抵家,只想好好测试床的淀沉。之后多天,大半闲暇,尤其午后,安安静静呆在房间里头。我不时在那个房间敞开的窗前,摆张塑胶椅子,坐下。抬脚横搁窗棂上。缓慢写意地读小说。可是往往没法专心太久。一离开书里的雨林场景,窗外境界栩栩,诱引牵魂。窗外尽是不太高的小树林,一路攀升到树顶上头是一大片展延开去的蓝天,白云稀稀落落的。喜欢看云,沒什么特別理由,喜其纯朴不固定,擅变。窗外的摆设景致,比书里夸耀乖张的想像唬弄,可以更简单晃动心室。用力呼吸,氧气是无糖精的甜味,足至渗透胃壁每个隙孔罅缝。日头一骨碌掉下去,天,马上爽快暗去。夜里,晚风有点慵懒,有点凉,我的肥胖万不得已还是酿出汗来。虫叽鸟鸣伺机扑跃伺服暗沉,铺天盖地挟持草叶潮湿香气袭击来到,窜行,狠狠闯入。
那正是雨林边陲家里自己房间的味道。

新家城墙始凝固,透出湿凉的洋灰味道。冰冷的土质味儿,刚入驻時,甚浓。两年前开始上大学,离家后,房间久久沒人睡。任其封尘。书桌上有本记事,保险公司名号镶嵌宝蓝色表皮,浅浅积覆轻尘粉末。蜘蛛结网。也许还曾轮回好几世,认真一瞧,八足主子一个也沒留,网子在空中凄迷招搖,风一过,迟迟缓缓飘浮。我寄居那个房间的日子,每晚都开了冷气,生来怕热,身上剩不多,大剌剌天生天养地睡。

大抵就是那时,整个空间里空气冰冷凝结,也偷偷固存进箱子里头。到了假期结束准备离乡,箱子匆忙封起来后,缠住我拖着上了飞机,越过蔚蓝的天空深海,重重地著陸半島。我挽着箱子背后长出来的把子,一路将它拉进巴士,追赶轻快铁。下站。又,耗劲頑抗地心引力,气喘喘来到囤积高地上的整排整列组屋。黑沉沉,重量攀了好多层阶梯。最后,终于可以安安定定早我一步躺下來,暂时占有归乡室友的床位。

想起更久远的某个午后,同一个房间。记忆回转,驻足庞大情节的某个小块配额,凿取匿藏心头微疼的故事。
故事一开始美好得让人愿意恬淡睡死,醒不来也不要紧。我一直以为幸福的日子正要开始。我可以披上华衣,学習狩猎治理之道,为我长久以后的某天,即要继承这个王国而准备。
搬家。迁移。我们深夜里秘密启程。据说,那个时辰经由神界无可触及的力量盘算定案。我们关上灯撤离空荡、等待任何一些名字填充的旧垒。纵使,我一无反顾笃信真理,单纯平凡且毫不保留地信任,亦为那不可信之神秘啟示,欣喜,那是某个預言性的时刻。一切将完好无瑕,经已可能断定确知。乎庸置疑。

我以为我是继承宝座的王子。继承这些美好的一切的一切。然而,总有那么多然而,擦身攫取所有谦卑敬虔捧在怀里、用自己所有体温予以热度的幸福。日子一天一天前进,不知何时启端,大人好像已经吵了很久。

才不过是搬进來沒多久的事……

只有我的无知想像,沒有察觉什么,千遍运行了好几百万个光年。那么长,又那么短;那么遙不可及,又那么松脆虛无。

一个远古恐龙世纪那么久远的午后,终于等到一切都暂时沉寂了。我一直躲在城堡最隐秘的阁楼小房內。望向天花板,花白一片,给不出一个崩坏的理由、借口和答案。我躺着,我眼睛光瞪着。脑海里不知道还可以想像些什么。我原来不是个世故早熟的长子,完全沒有能耐抵挡一切的啊。我心里惊惧惶恐。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挽回不了。城堡已经无止境一点点碎裂中,碎裂以后是可以預知的虛无。我看过【2001:太空漫游】,我知道城堡在宇宙之中毁坏的景象。护城河静悄悄谋意弃绝,果不期然,成真。镇守城墙的戴盔持械守卫们,魔法失效,褪成橡胶质,阳光太猛烈,漸溶,味若烟硝。

我沒能掌控任何一瞬的破败、腐烂、酸臭。变成一无所有的庶民。

(二王子啊,你还好吗?)

转过头来,我弟弟打开门,进来,锁上。在我身边躺下,用一样的姿势,端瞧天花板上的纯白。那只是一片三夾板,白漆填得并不均勻。如果太多东西压在上头,随时会塌落,像破开的魚肚肠子內脏参杂血液海水盐晶粒,通通沒阻拦掉出来了,傾泄锈铁般的刺鼻尿味。二王子酷冷地抿住了嘴。好久好久我们什么也沒说。
(我们会怎样?他们会不会离婚……)

(二王子,我偷偷告訴你,我藏了一只他们房间的钥匙。如果夜里有什么事,也许可以……来得及沖……进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二王子,我也不知道。不知道……)

我翻过去侧身背对他,不愿让他看见我脸上曲线任何异动。
我反复咀嚼一句始终说不出口的对白:“二王子,我们的城堡这么容易就坍塌溃散了,我们还可以迁徒到什么地方呢?”我自靠近地面的姿态,抬头仰望,窗台外的蔚蓝。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所有的湿漉,慢慢流经鼻梁脸颊,流到地面。贴覆一层亮漆的木质地砖把冷空气和泪液,聚合。一点一点一点,蒸发,干透。我累了。眼沉了。日落了。天暗了。

醒来竟已是夜。

整个城堡废墟是静谧无声,我听见无数心脏血液窜流,波哒波哒波哒……响自废墟之下……我满身粉末碎瓦,一开口呼吸,急呛。咳──咳。我厘清视线,那一整片小树林,还安然无恙。起风,叶片飒飒擦动。月光撒落,像一抹奶油自树尖上淋了一遍。骚动,回旋。袭面而来夜风里有溫度,缱绻香气,微湿。在我耳边说起悄悄话。

(王子啊,我偷偷告诉你们……)
找不到啊,一本身世遗落雨林边陲的小说故事……找得累了,我逾是熟悉行李箱里的味道。植物、洋灰、酸涩、盐晶粒……丰腴的黑,忽然膨胀分裂增生。溢出箱口,阻止不了。我不自觉将半身塞了进去,双手停不下来,掘捞。

悬挂。一半是黑,另一半是光。我的体积过于庞大,仍是固执把自己挤塞进去──房间。

(刊登于2009年8月23日《星座》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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