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2日星期一

最后的承诺(上)

#晓筠

自卸下教职以来,祖母坎坷乖舛的一生,无时刻不沸腾于思绪中。她百年冥诞已过,对她灵柩前之许诺,每回掠过脑际,鸣疼心髓。再也容不得己诸多推搪 下,即鼓足勇气,挥动苟延残喘之秃笔,倾拼余力,捕撰她越愈朦胧的熟稔影子。

祖母姓郑,名俨,公元一九零六年(清朝光绪丙午)生于中国福建省,永春县。祖母天生丽质,仪态素雅端庄,秀气慧中。活在女性毫无自主权、封建社会的大染缸里,遵媒妁之言,她年芳十六就出阁从夫,俗称雪婶。

约公元一九二二年间,凡我祖辈子孙皆知,中国大陆军阀混战、党派纷争,局势日渐动荡,无辜的市民怨声载道,人心惶惑;攫夺权势的强悍者毫无体恤民心,反加横行跋扈、民不聊生,引致大批移民外泄。祖父正值新婚燕尔,即奉母命偕兄随众南来避难讨生。

这批‘唐山客’南渡后,散居当年英属马来亚半岛、北婆罗洲及砂劳越(今马来西亚)一带。

举目洪荒万里,色泽苍郁的砂洲,是当年祖父首选的落脚处。这里除富饶的天然资源外,更为异乡汉带来美女如云的额外惊喜。无法携带家眷的垦荒客,按捺不住森野漫夜的寂寥,纷与火辣的土族妹联谊传情骂俏,逐掀起通婚纳妾热潮,浑然忘了遥远糟糠之妻,深闺泪湿单枕,夜寂无眠的守盼。

年轻俊秀的祖父也难闯美人关,春色无边的河畔沐浴时,有名毛律美少女,频对他含情默递秋波,几经春风催促下,祖父终陷温柔乡。

约一九二六年,远在大陆家乡的祖母,在久无夫婿的音讯下,征得曾祖母恩准,携年仅四岁的长子,不辞舟车劳顿,跋涉山水越洋南来寻夫。低步后,即受情伤的她,冷眼洞悉祖父的艳遇。

亘古至今,男人外遇皆乃妻者的最痛。为求自保及子女的幸福,祖母绞脑筋勇越旧观念藩篱(坚持推翻一夫多妻制的理念),与祖父据理论辨,软硬兼施下,祖母终力挽狂澜,智取郎心;情妇捧得祖母私赐的一笔分手费,一段传遍邻近村 野绮艳河畔之恋,瞬时冰封。

风雨过后有晴天,夫妻俩经过小波折的验 证,感情坚韧升华。情深的祖母不舍枕边人,为糊口日晒雨淋,贱卖劳力。她与夫婿商榷白手兴家,立志倾助祖父创业。思绪落定后,她朝屋居荒芜的园地里索意,让瘦瘪的土壤长出丰硕的蔬果,另辟一隅饲养家畜。夜里藉晦暗的煤油灯,凭细腻的手艺,一针一线织出玲珑巧妙的绣花鞋、草鞋、衣裳及各类精致的手艺品,再把这些以血汗艰辛换来的成果贩卖,昼夜精打细算下,一间小规模的杂货商行《协成号》,终在鞭炮祝贺声中开市营业。

隔年,祖母为祖父添了一小千金。医务贫乏的莽荒,难不倒心思细密的祖母,她凭当年传统妇女丁点分娩经验,勇于挑战,为己分娩。(她曾秘授我说“生为女人自该具点分娩常识,以备不时之需:妇女生产时刻,最重要的是婴儿临盘时,不能乍见小头颅冒出即拉扯,得轻托后脑勺,待肩膀外露方能从肩处顺势轻挪。婴儿堕地后,胞衣随即应脱离母体,以免滞留过久妨子宫收缩,引血崩危及产妇性命。剪扎婴儿脐带也是个重关键;先捋弃脐带壁累聚的稠泌液。未持刀前,预剪脐带两头必先以线扎实,方能从中俐落切割。切割利剪若无法消毒,可砸破净瓷碗片代之。婴儿尚无啼哭,应头部朝下,并轻拍其臀部至能啼哭为止。”

祖母产后约两、三日,凭一股坚信的耐力,下床执务如常。两年后,又添一男婴,此时家庭经济较宽裕,已能礼聘经验丰富的助产妇,不必冒险为己接生。

南洋四季和风如夏,一晃数载,祖父幸得智勇齐全的贤内助扶持,业务迅速展扩。商店由小规模;席地几平方尺的茅屋,扩至两间门面的木板屋。雄心膨勃的他仍满腹策略,欲与商友集资更进一步发展业务,惜他大志未酬,于一九三五年间忽得急症,撤手西归,享年仅得三十四。

二十九岁的祖母遭逢骤变,心碎欲绝,鹣鲽情深的恩爱夫妻,一朝阴阳俩隔,无限眷念牵扯她每丝脑络,微温的双颊,终日泪影涔涔,此时此刻她恨化彩蝶双飞去。

思念辗转下,祖母不忍年幼子女痛失怙后继失母爱,她猛摒弃悲伤重持家园。碍于目不识丁,营业帐目订单一窍不通,无计可施之下,惟有向居于邻近的伯公伸援。

伯公是名文人雅士,商场不善舞。他自叹创业难,要他守业更难。

商场又如战场不容缓,伯公与祖母抢守三年,眼见左邻右舍生意额飚升,自家盈率低迷,且有越守越窘的趋势。祖母只好忍痛割爱,草草结束商务,迁往北婆罗洲投靠曾祖叔,企盼来日东山再起。
曾祖香亭公,名颇显赫家族史。他早年南来创《长宫》商行雄霸一方,亦是社会福利活动的坚分子,并身兼数职如商会长、永春会馆主席、华校董事经理等。

祖母迁此另隐两大因素:一是当年祖父病危,曾送此抢救,仙游后立碑于此。祖母本着‘生不能共衾,死也要同穴’的意念死守孤坟。(曾有多名才子俊士,仰慕她的品貌,愿拜倒石榴裙下,可她全无动于衷;娘家弟兄遽意迁移马来亚半岛定居,总被婉辞。)二是为子女教育环境铺路。

曾祖叔一家人口颇复杂,妻妾子女甚众,祖母一家孀寡子孤,仰人鼻息有苦自知。日渐端倪他们兄弟为利熏心,阋墙纷争,祖母见状深怕子女渲染恶习,决毋再恋战商场。处于地广人稀的年代,她轻易向政府于‘三哩碑’租约几方亩地皮,一家半隐山居,开荒劈野,过著简朴舒适的绿野生涯。

菩萨心肠的祖母,一九三九年领养了一名初生女婴。婴孩生母自产后,孱弱多病,子女成群,无暇兼顾弥月中的幼女。经对方苦苦哀求,祖母欣然应允代劳。

一九四二年,令人闻声丧胆的日军大侵马来亚、北婆罗洲及砂劳越,全民顿陷水深火热中:战机颅顶呼啸轰炸、炮火弥漫、无计灾黎流离失所,导致水陆交通瘫痪、粮食匮乏、人心惶悸。多少性命、财务、家园受攫夺摧毁。曾祖叔阖家更首当其冲,宏观府邸、多年钜业付诸灰烬于一旦。

祖母一家适在乡野,囤粮虽不多,仍可依农耕物如番薯、蔬果等果腹。

据祖母楸心口述——当年日军登陆不久,父亲、叔父及一班同龄的青少年,受勒军令充当苦役,发配修建道路、桥梁、飞机场等。家父当年工作时因劳累出纰漏,遭逮捕后与数罪犯被押至码头,枪械指令下,赤膊露背,四肢趴伏粗糙水泥地暴晒,受难者不支时背脊频受鞭抽。折腾了整日,家父总算捡回条命,可四肢僵痹,整副背脊透红灼热,鞭痕裂口糜烂血淋,彻夜剧痛难眠。

黄花闺女的大姑也难侥幸,祖母深怕她遭日军生擒沦落尉安,或惨受兽心的日爪侵暴,顾不得盲婚哑嫁,仓促为她找户婆家,适时她龄仅十五。日军渐暴戾恣睢,动辄鞭笞扣押。外祖父及曾祖叔长子,先后被无良的人诬陷为反日份子,关进九死一生的人间地狱,饱受灼烫、皮开肉绽的酷刑,更口灌肥皂水继踩踏胸腹,强迫吞食粪便、蚯蚓及匪夷所思之极端虐刑迫供,可怜娇生惯养的堂伯因此冤死狱中。

一九四五年日本无条件投降,日军撤退后,万民欢腾下,一切渐复常态。祖母继此更钟爱翠郁的农庄。除栽种累累赏心悦目的果实,她也饲养一群浑肥逗趣的家禽兼家畜如火鸡、鸡、鸭、鹅、羊、猪等维持生计。

平日得闲上后山拾柴,是她消磨炎炎午后的好去处。从原始丛林的大自然的氛围,她尽邂逅周旋于亮丽的特色鸟儿、松鼠、蜥蜴及色彩缤纷的昆虫中;聆听悦耳啾鸣、凝眸撩人骚姿,是她当时伸舒身灵的唯一管道。

一日,祖母由阿黄与小白两只爱犬陪伴上山,当她正专注提斧斩截干枝枯木时,突传来凌厉的狗吠声,祖母循声昂头,赫然惊见一只大蟒蛇,盘踞丈余一颗硕大老榕树上,目露凶邪,扬着血盆大口,正沿树枢缓蠕而下。祖母毕生未曾见过如此庞大蟒蛇,一时惊愕失惜,幸具有灵性的家犬阿黄,护主奋勇应战,她才能稳住心悸,忙与小白引退。刚逃不远,倏然听见一声凄厉嘶鸣,匆促回望,阿黄已被蛇身紧紧蜷困,祖母眼见阿黄凶多吉少,不忍亲睹爱犬惨遭吞噬,随即含泪飞奔下山。

蛇口余生的祖母,数日惊魂甫定后,曾聘请数名杜顺籍猎户上山搜索。一连数日来都未获蛇迹,祖母惟有提出放弃搜捕行动。继后小白又告失踪,再度引起家人的恐慌,祖母为了全家的安危,决意放弃眷恋的农舍,迁往市区附近另起炉灶。父亲及叔父也于英属油田公司觅得两份优差,祖母总算能纾口气,安顿下来。家庭经济步入稳扎后,父亲方可小登科,娶得十七岁的美娇娘为妻。五年内,大哥、我、小妹陆继来报道,年屈不惑之年的祖母,此时得偿含饴弄孙之乐。

(刊登于2008年12月28日《星座》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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