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8日星期四

流浪很美

#蔡羽


出外的时间太久了,即便内心想回去,却也不容易回去。她在电话那头幽幽地说,我在这头怔怔地听。

半个小时的通话,在跌落的情绪中草草挂断。房间内的空气里尽是原子灯的苍白无力,任何声息都无从攀附,只有她消沉的话音盘旋又盘旋,如利爪刮过四壁,听在耳里让人忐忑不安。我试图把视线转移到窗外,半轮明月挂在窗户一角,看来像一幅冷酷的风景画,却因为月缺而不觉圆满。

房间角落搁着几大箱杂物,一不留神就让蛛网捆绑,如历史文物般透着神秘感。那也确是历史文物,都是些老东西,那年在外地升学时的一些文件、用品和纪念品。几个大箱子就这样倚着墙角十年,只是偶尔农历新年前清理时被移动一下,后又归位,我从来不曾因为嫌烦而扔掉这些不值钱的宝贝,任由它们在墙角沉静,不动声色的保留我部份青春岁月。

我突然想把那些岁月翻出来缅怀一番。箱子一开,也就把流浪的记忆都泄露出来,白色的空间里多了许多泛黄的影像。我的心一酸,她的话又上了心头,突然清楚记起那种无奈的感觉是如何催人神伤。眼神飘向窗口的月亮,今月曾经照古人,连月亮也老得发黄。

车水马龙的路边,我也这样仰首痴望婵娟。那是十年前的月亮,看来比现在清亮,也没那么黄。十五的月亮圆,八月十五的月亮更圆得充满隐喻,独在异乡的游子当然听懂月亮的心意,但团圆很难,因为回家的路太远。正如我眼前的高速公路,长得不见头尾,所有的热闹只是陌生的热闹,与我何干?只能安慰自己,想至少还有一个苏轼,在千年之外,与我共此婵娟,把酒问青天。

我确实不想回宿舍,不想听恼人的寂寞喋喋不休。作为一个游子,寂寞不是我喜欢却如影随形的朋友。以至我在宿舍门口还是停下脚步,然后选择在邻近小公园里呆坐。不远处三几家,零落熠动着灯笼的微光,我的童年跟着在微光里隐现。那是热闹的光景,我们成群小孩在大人的带领下,走遍大街小巷。而今,我只是一名孤单的游子,欣赏着别家的团圆,像观众。

这样的感觉深不见底,也是我的第一次乡愁。异乡孤身的少年,面对巨大的乡愁,有泪只能往肚里吞,但吞下去的泪又像滴落水井般,隐约传来一声极细微的闷响,更扰乱了脆弱的心智。

毕业后,我很快离开这座充满闷气的城市,回到我简朴的家乡。吊诡的是,回乡十年后,我却日思夜想那座曾令我寂寞的城。

这些年,时刻想着出走。说是池塘里的鱼惦念大海也好,或是笼子里的鸟向往蓝天也罢,就很想走。才发现自己不必流浪了,却反而眷恋起流浪。

不久前和朋友去了中国。临时决定的,一个星期后就走。初到广州,我就离队,自己一人在方向错落的陌生国度,尽情游览,尽情迷路。在这种千年之都,多少人来到这里,又从这里离去,或者死在这里,我把自己当作千年以前游走千里的诗人骚客,把自己的脚步也浅浅的加在古都厚厚的史册中。

古文人十之八九都是浪子,而中国太大,一出家门就是千里。音讯难传的年代,家人朋友真是心头一滴永远垂挂的泪,重逢是有生之年的盼望,却掌握不住。

游子苦情,暗夜最是绵长。四野皆墨,虫鸣越密集,心情更孤清。此时除了仰头对月叹息,寄情婵娟外,还能如何?要学李白的豁达——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又岂是那么容易。

可怜的是这当空的玉盘子,千年来装满游子的感伤,难怪越来越黄。那不是普通的黄,而是一种心力交瘁的枯槁。

矛盾的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要真走上万里路,却又是流浪了。难怪流浪的人即便心里都苦,却也止不住流浪的脚步。心头的一抹苦味,其实换来的是悠长的生命清香。

如此说来,流浪倒是美丽而动听的。

把灯熄灭,将睡之际,不愿止息的思绪竟然钻入我的梦。我起身大踏步往外走,没有过重的背包,头也不回就上路去了……

28-11-2007

(刊登于2008年12月14日《星座》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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