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0日星期四

渎职医生(下)

#墨人钢


那些夜里,他暗暗地哭,眼泪落在板儿上啪啪地响,他不能被人看见,抓起送到口里咽下,这颗颗是仇,是恨!一夜的气愤,他的胸膛抽得发痛。快到集体上厕所的十分钟时间了,睡在他身边的一个老犯人因为昨夜没睡好,骂他一句,无耻。

你无耻!老子搞死你,信不信?他双眼血睁,做出要狂搞他一顿的样子,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凶狠,出语这样恶毒。

没想到他的话一出口,号子里立即发出一片喝彩声,哟嗬嗬!哟嗬嗬!大家都以一种异样赞扬的眼光看着他。

老犯人服软了,装没听见,下床站队,挤厕所。每人无论大小便三十秒,他正紧张。这次让墨小飞心里激动不已,他震住了老犯人!他墨小飞也被人看重了,他高兴了好一阵,说不出的幸福感。他现在觉得做人就该这样。

天热,没有足够的水喝,他一连十天都没有大便。他就不明白吃得那么多东西都去了哪里。之后,进入劳动班参加劳动。劳动内容主要有:做手提袋,折宣传品,包卫生筷。一天紧张的十七八个小时下来,困得脑袋还没有沾到枕头就昏死了。这天,他睡得正香,眼睛半睁半闭,被人揪住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墙边已经排满了“开飞机”的人,现在就是让他墨小飞去开也是没有地方了。这回是牢头来了大动作了。牢头是六进宫(第六回入狱),老河底子(惯犯),受警方委托管理犯人。而另一个带头揪人开飞机的正是睡宽板的老二,号子里大小事都镇得住,整起人来绝不留情。

他们正在比赛整人。形势紧急。

现在墨小飞知道自己将是下一个被整的人。他一想到开一天一夜的“飞机”,浑身骨头战抖起来。他强忍着,他现在有一个念头,必须马上公开整一个人,显示自己的“正义”和“良心”,才能免打!这群恶人永远不会相互理解,他们只理解“正义”。

墨小飞的眼睛转动着,无法主持一次“正义”的紧张和痛苦折磨着他,他盼望着能再有一个机会从天而降。无奈,现在很多号友是什么罪进来的,他还不知道。他突然想起那个睡在最边上的小伙子,骨瘦如柴。昨天他手脚太慢闹得大家都加班,这个事得算帐!真是很变态,他必须要把这个懒汉揍一顿。要揪出来,公开搞!

他指着小伙子对揪着他的人说,他比我还变态,等我先揍揍他!他语气有些怪,似乎是在求情。求情是会让这里的硬汉子们瞧不起的。他于是强作镇定。

他正要扭身过去。那个懒汉伸起头来看了看他。他看见了懒汉在狱外被打得化脓的脸和胳膊,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可下拳的地方。看着都害怕。打哪里呢?他心一下凉了,攒紧的拳头松下来,不敢再看,垂下头,弯着腰。

他的胆怯让人们很气愤。你他妈的软蛋!他的臀部挨了一脚。

他不敢喊疼,被逼到墙边“开飞机”。他的头向下低着,眼睛胀得发花。他从自己的裆下看见了很多倒着的相互敌视的脸。铁窗外有星星——那些神秘的眼睛。他现在多么渴望它们能给他勇气和力量,让他公开整一个人,向大家证明一下,他墨小飞是多么有“正义感”,多么哥们!他渴望大家给他机会,别打他!他得狠狠地下决心,要尽快掌握一种最基本的生存本领——打人!他在内心里乞求着:打人!打人!……

墙边一排人,牢头整的人在左,老二揪着的人在右。他们相互比着,较上真了!这两个人在号子里整人谁也不敢干涉。一般得罪老大老二中的任何一个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很多人会一起上,把他干趴下。他知道一山不容二虎,他俩天生是仇人。墨小飞记得,从他进来到现在,这两个当家的相互没说过一句话,总是气臌臌的。但老二又似乎并没有想做老大的架势。他们究竟是在干什么……他开着“飞机”,两眼一昏,又倒下了。

现在他每天一起床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敢于下手!要狠狠地搞!他想象着自己在搞别人的时候,干净利落,既不惊动警方,又解恨,不由激动起来,兴奋起来。想起自己在证明自己的“良心”的时候是多么威风,他在想象中把号子里的每个人干了一遍,干了一遍之后他似乎轻松快活多了。

终于来了机会,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听大家愤恨的议论,号子里又要来一个新犯人,是一个抢劫犯。从大家的口里他知道这人也很变态,为十块钱居然去抢劫。他觉得机会来了,他当时一瞪眼睛大声嚷,这人变态之极!明天老子要好好教训他一下!但是他话刚说完就看到了几个人的暗笑,他知道他们瞧不起他,但是他决定明天一定要搞,他要坚决抛弃同情!丝毫不能有所犹豫。他在心里后悔地骂了一下自己,贱!但是他相信他的出头之日马上就要来了,全在明天那趟走板(新犯人进来时被老犯人打)!

吃了早饭他就在板儿上坐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门。筒道里一直没有声响。他在等,他能等!他坐了半天真是饿得很。他转移了目光,开始盼着开牢饭。

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长着鹰眼睛的犯人被带了进来。安排了一阵之后,狱警就离开了。墨小飞觉得是时机了。他从板儿上爬下来,正准备去揪那个鹰眼睛。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喝一声,他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发现老大和老二揪在了一起!他们在拼命!老大突然用肘子死磕老二的肚子,老二挨了一下,但是他硬起肚皮,把肚皮拉得像一块钢板,拍了拍,笑了笑,作出无所谓的表情,然后一膝盖头狠命地往老大的裆下撞去,打在老大的大腿上,顿时老大脸色铁青,猛一翻身掐住了老二的脖子。老二也伸出手掐着老大的脖子。他们僵持着。

这时没有任何人敢插手。大家明白,这将决定谁是这个号子里真正的头。没有人喊官方,号子里有个特点,大家自己的事自己弄,一旦惊动警方,就会平均挨罚,轻则关禁闭,重则加刑。大家最恨动辄嚷嚷的人。

老大和老二互相掐着,头上的汗像雨淋,都屏住呼吸。老大已经被掐得口吐白沫,白眼直翻。老二也脖子发紫,变粗。

做为一个医生,墨小飞知道,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出人命!他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完全忘记了新来的那个犯人——他的猎物。大家也都忘了应该主持的“正义”。

突然,老二把嘴凑到老大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老大一听,猛一甩手,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老大又在老二耳朵边说了什么,他们笑得在板儿上打起滚来。然后老二开始疯狂地翻报纸,他拿出一根烟,有人马上给他打火,他摆了摆手。老大随手摸出了打火机,给老二点上,自己先抽一口,然后给老二。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地抽着。看着那才真叫香!旁边的号友皱着鼻子狠狠地吸了吸飘出来的余烟,大约犯了烟瘾,都打起干哈欠,流起眼泪来。新犯人的“走板”就这样被大家抛到脑后,忘记了。

但是墨小飞仍然提醒自己,一定要找机会当着众人的面教训那个新来的一顿,彰显自己的“正义”,高大自己。但是好像整个号子的气氛有点不对。大家发现每天一起床,老大和老二不是恶斗起来,就是笑闹。疯了一样的。他们现在每天形影不离,老大去上厕所,老二也慌了似的跟去。老二看报纸,老大也凑过去看那一页。老大去洗脸,老二刚洗了也去再洗一下。他们的衣服共穿。袜子共穿。碗筷共用。他们像儿时要好的同学,什么都要求一致,生怕谁落了后,拼命要相互赶上。他们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告诫对方和自己,发毒誓:从明天起不闹了!坚决不拼命!坚决不理对方!彼此像从前一样划清界限!永远划清!!但是早晨起来还是忍不住打起来、笑起来。他们的界限似乎永远也划不清。他们永远是仇人,永远是兄弟!这两个无期徒刑每天都用打架和仇恨来消逝自己的生命。无期徒刑啊无期徒刑。看着他俩这种不可理解的疯狂的行为,大家只能流泪,流泪之后是惘然若失,是空落落的发呆,是一连好几天无法排遣的忧郁。每个人都再没人提起自己的“正义”感。

日复一日。墨小飞盼望的“正义”已然没有机会了。他出狱了。那天,太阳光明极了,他带了一个杯子出门(是号里迷信做法,就是把自己一辈子带走),灰溜溜的,心酸酸的,没人看他一眼,那天老大和老二正在打。他突然起了留恋之心,想回头再看一眼,看看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完结。但是不能(回头是不吉利的)。他于是拖着踉跄的步子一步步走了出去。


(刊登于2009年12月13日《星座》文艺副刊)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