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0日星期四

山雨

2008年连心文学奖佳作奖

#楚天


假日里,终于有一难得的机会去登山,心中竟有陶渊明《归园田居》:“久在樊笼里,复得反自然”的怡悦心情,彷佛是“少无适俗运,性本爱丘山”的天性使然。

说是登山,不如说是走山,因为有柏油路从山脚直上山顶,没有攀登之难,相较于多年前为了一探深山中的比达友村落,翻山越岭步行来回10小时算是小儿科了。这次登山,稍大的挑战不过是前段10分钟左右的约40度陡坡,过了这关,就完全没有成就感可言了,除了走山厓的步道。

从山脚一进发,友人就告诉了许许多多的各类草药,可惜我对草药是门外汉,竟可怜地图有羡慕之情,却不能与其高谈阔论,这是一憾事。最终印象最深刻的竟是堕胎草药、治癌草药及有毒草药罢了。

不过,我尤喜欢途中的山中景色。

在山脚下时,已是午后的阴天,欲雨的天空让登山的路途充满了凉意、诗意以及情意。后来,刮起了风,飘来了溦溦,掀起了热带雨林的海涛,一波接着一波。

风起,是山雨的序幕,是山林游戏的开始。没有风,我们只能看到单调的、沉闷的、聊无生气的树林。偶来的鸟鸣、蛙啼、虫叫不过是山百无聊赖的呵欠,垂直而下的落叶是山瞌睡的惺忪。所以,我们无法感受山灵动活泼的生命力,而风夹着雨的来临,我们才真正体会到山喜雨的天然本性。山喜雨的滋养,就像婴儿喜欢母乳,能得到母乳的吮吸,山的赤子之情流露无遗。所以,登山是最喜有雨的。没雨的登山,算是‘走宝’的登山,属于最低境界最低层次的登山了。

在风中的山里景色,尤为多变。我尤喜欢看着翻飞的叶涛及落花。这时的落花是叶涛溅起波澜壮阔的浪花,让人有了气象万千的胸怀;这时的叶涛是落花舞出千姿百态的旋律,让人有了豁然通达的顿悟。于是,叶涛与落花融成山林的交响曲,足以使所有的听众如痴如醉。此刻,若洒下细雨,细雨就成了音符的化身,随时沁入心脾,让人感动不已。

风还可以将山林的姿彩变化出四季的美丽。各类的植物被随着山势呈现不同的景观,在前进的沿途就像等待贵宾莅临的迎宾者,不厌其烦地恭候大驾。他们的装扮,只有细腻的观赏者才会看到他们的贴心及用心。错过了留意,就必须等待风的来临,让风掀起如少女隐藏的羞涩与腼腆,再慢慢地流露情感的含蓄及奔放。山林如斯的感情像极四季的出现与变化、更迭与展露。友人娓娓说着这里有甚么花甚么树,那里有甚么花甚么树;下面有甚么花甚么树,上面有甚么花甚么树;那些花有甚么样的颜色,开甚么样的果;那些树有甚么样的叶,叶面和叶背有甚么不同。听着诸如此类山林景色的丰富与美丽,就如经历四季的丰富及美丽。

登上山顶,适逢狂风大作,但登极之乐让我们无惧风神的肆虐,反而有极目的泰然舒畅。孔子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说,我们有老子出世忘忧小国寡民不争之思。我们没有高处不胜寒的战栗及悲慨,我们有的是安适自在的欢乐及知足。我们骋怀,但不邪辟。我们就如山林中的原住民,陶然忘机地守着最初最真最纯朴的感情以及乐土。突然,豪雨终于潇洒地落落大方地与我们见面了。骤急且丰沛。

“这里就是这样的了!”94岁的比达友长者说。
“风要来就来,雨要来就来。我们已经习惯了!”
“这里就是这样的!”长者补充说。

我们在他约60岁,未婚的长子的小店屋内避雨,小店屋经营一些杂货供给山上的必需。下着大雨,他的长子仍旧赤着上身,露出魁梧壮硕的体魄,静静地坐在角落,而我们却被雨的寒意瑟缩,于是向他买了花生拼命地啃了起来。吃花生需配酒,可惜这时不是佳节,不然buah tampoi 酿成的tuak酒,在雨中与众人痛饮,更能感受山雨或絮絮、或喃喃、或喋喋、或嚣啸、或衅舋的情怀述说着一部史诗的壮丽。

就从拉惹布洛克时期说起吧────雨说。
就从这一片婆罗洲岛说起吧────雨说。
就从第一棵种子萌芽说起吧────雨说。
就从有了第一座热带雨林说起吧────雨说。

从怎样的开始说起都可以,最重要的是所有的故事有人愿意说有人愿意听。只要你静静地听着,你就会听见山雨说着许许多多的故事。所以,我深信山里有许多没有被挖掘的故事,就像这里的比达友村落的故事。寥落的20户左右的人家以及患有老年痴呆的长者约略只记得这里是比达友族开枝散叶的发祥地,有既定的丰收节却没有了长屋,保有了原有的习俗地却没有了年轻人,身上刺着依稀记得的图腾却再也记不牢还有那些传统文化习俗,有了吉他却忘了祖宗的鼓乐。听着这些故事,彷佛山雨是一种眼泪,一种最后的结晶。眼泪也好,结晶也罢,山雨终究揭示了一种命运的预告,无需彩排及预演。

原以为城市的市侩、庸俗、混浊早已被山雨洗涤的我们,好让我们沉浸如在石灰岩洞中发现瀑布时,将身心淋浴在水的怀抱,可以沉淀并宁静地享受愉悦的满足。可惜,老人说,一条柏油马路铺上来后,一切都改变了。改变静静地到来,了无痕迹般就像岁月将人们的白发由内而外地蔓延开来,等到发现时已是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改变的,一切终究是要改变的。

趁着雨势较小,越渐昏暗的天色中,我们离开了。山雨相随,在芭蕉叶上依依地说:“你要再来,我等你!”眼眶滚热的泪水立即流成长长的隐泉,滔滔如山涧一路相送。


(刊登于2010年1月10日《星座》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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