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5日星期四

慢慢走


#李宣春


一开始,是2008年的第一天。阳光很好。前一天晚上,倒数过后,同友人吃东西,下一点小雨。刚刚,午餐:一包原味美极面、敲入一颗蛋,还有川烫一大把萎靡不振、切等分的小白菜。组屋外头,走道,回荡邻人门上风铃叮叮碰撞,很轻。刚刚,有人敲了几下畚斗,尘屑沙沙沙滑进垃圾袋的不規矩皱褶。麻雀藏匿叶片幽荫里啁啾,隔栋组屋阳台小洞口冒出洗衣机污水。鸟声断断续续。车声、货车声、摩多车声……。驶近了,走远。水流转弱。楼下有婴孩啼哭。电风扇僵直扇叶旋转一整夜。

然后,回教徒开始诵经。

当所有的狂欢渐趋沉寂,我缓慢而鲁钝地想起你。与人谈起那些寻常纷扰,会不经意提一提你,但感觉已经不那么痛。剩下的,我只是不想轻易把你忘记。当月初沒有人再打电话来问我生活,我慌张地以为早被流放到了宇宙。我越來越在意,自己是不是,剩余的。残存他人印象里的,或,氤氳窗口上的一层雾气。周而复始,聚了又散,显现后又消亡。

我记得,第一次到医院陪你,那年才十二岁,我帶了本史蒂芬金的小说。其实已经读完一遍,疯狂护士禁锢、残虐心爱头号作家的故事。你一支腿莫名肿大,溃蚀。医生從脚背开一个洞口放脓消肿。你睡了,我窝一旁看书。靠窗,望出去可以看见一口池塘。傍晚,常有下班后的医务人员慢跑至此,也有人抛竿垂钓。同学妈妈是医院的药剂师。同学說医院里所有废弃物经过处理,一概流入那池里。结果豢养出肥壯池鱼。

你醒来,我拉上白色布帘,给你取尿壶。我当然会好奇窥望,傍晚回家偷偷在浴室里比对……,自己无可比拟的矮小。后来又帶了本安徒生。读到一个穿著笔挺西装的男人,不知为何被囚住,于是他要求向独裁者示范运作热气球。当热气球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他把重物都抛下,割断与地面连接的缰绳,成功逃逸。直到成年以后,我狠下心来收藏一套安徒生全集。但几年来,却一直还沒找到那颗热气球漂流到哪一个故事里去了。

十八岁后,父亲一直催迫我考驾照,一来是为了载你进城复诊。总不能老是麻煩有三个孩子要养的小姑,奔波来去。距手术完成后几年里,缠困你的,转而成为关节炎。一开始,你还能靠自己力量颠簸行走。后来,我开始向医院柜台借用轮椅。我们惯常不多话,我推著你慢慢走过医院宽坦白淨的廊道。深蓝色塑胶椅,坐满病人。像坏掉的机器人,缺一条胳膊、掉一只眼球、胸口凹陷、合不上下巴、一具健康机身两手慎重托抱一颗自颈上掉落的头颅……。静候,消音的裁決。

我想,你应该不记得那个年轻医生的样子了。我也从沒想过会记住他。那次复诊,年轻医生向我们解释X光片照出你膝盖骨图形,仔细说明大腿和小腿之间的严重扭折分离,分析进行手术的成效和可能性。他埋头记录病状撰写药单。突如其来的空白吃掉了一切。这时,你发声说起我成绩优异,我将来也会读医科。医生抬头,礼貌微笑。我莫名尴尬,僵硬地迅速雕出笑容。我当然知道,事实是我厌恶这个皚皚雪白的荒涼鬼地方。我猜,你试图壯大自己已经揉搓得比糖果纸更卑微的胆量。说什么都好,只要,可以填塞那刻宛若听候末日审判的肃穆。

我忘了我们离开会诊室时,是怎么拐进那张狼狈病床现场。医生正为一个女生受伤的小腿按上铁支,有几根铁杆已经穿入腿肌。他们正旋转螺丝调整松紧。女生忍痛,只是抵挡不了泪腺,自然反应。我慢慢推著你到药剂部。心里涌生闷气。你哪来的能耐放任痛楚像赘肉在身上温厚滋生?不闹?不怨?还是习惯了、把这笔账目认了……。

缓缓行过阴郁走道,呼吸药味消毒气味,我们终究还是宽恕了彼此的沉默与倦怠。

我们排队取药,然后,我载你回到老家。我把整堆药交给婆婆,怕你们看不懂写在葯袋上的番文,于是另作记录。你褪去身上的拘谨衬衫和长裤,躺卧木床。一手枕在脑后,若有所思。你大大松了口气。一、二、三……,安然响起午后鼾声。

我记得,也曾经向你述说,关于火车,我在城市里遇见的那种火车。那时,我去看你,二十岁,驻营城市一年多之后,回到原来落脚的地方。一定要看看你和婆婆的啊。你大概就像平常,大剌剌躺地上,桌扇咕咯咕咯摇來晃去。你身上只穿了条蓝色短裤,裤头系条白色绳帶,绑身上。你像头温驯的老狗,将整个身体轻轻摊放地上,头枕一只小木凳。銀发掩盖不了已经给躺成平直的后脑勺。我来了,你起身,我们坐到饭厅圆木餐桌边。我说,我这学期不在原来的学院上课了。我进了大学,学校离家有些远,每天要搭火车去。为什么不搬家?因为原来的地方住惯了,也懒得搬。

老家,老,家。木造的。厅、房、桌、窗、床、门、顶、地……这时再看,木纹其实循著时间轻轻地腐朽,竟觉得,像你松垮垮的赘肉和纠折的膝盖。记得幼时身体已有些,重,肆无忌惮地追跑间,板子紧咬嘎嘎地响;现在当然更重,小步移动还得谨慎,深怕鲁莽陷出个洞。

我夜里才下飞机,早上醒来出门,还真有点不习惯天空蓝得堂而皇之,仿佛脚下岛屿对折好几回,终于微细得适宜漂流。婆婆绕著我们忙,一下取几汤匙美禄,一下倾倒灶上热水壶冲化。烫呐!白烟还在冒,我的镜片氤氳出水渍。婆婆不时慌张逼问我是不是不吃不喝,一脸乱长的胡子也不修,瘦成街头流浪汉样。嗯,我那时真瘦,和现在差了快二十公斤。都是忍受思念,忍受源自往事的恨意,盲目将一切寄存记忆,身体终于选择疯了。等待热度熄去,一小口一小口啜饮你和婆婆的悬而未解。

我在城市里常常搭火车。我必须准确掌握时段才能避开讨厌的人潮。早上大学有八点课的时候,靠著手机铃声六点将我唤醒。六点半出门,步行到车站。夜仍然侵占一切。电动火车按设定好的节奏和速度滑行。人们身上还沒出现错乱的皱褶。大家都很干净。新鲜的香水味。泛油光的整齐发型。我透著车窗往下望是路面。向上,只有玻璃窗口遮住天空的视野。

火车经过一块小地方,原本是拥挤的木屋区。后来,才惊觉已经拆得干干净净的。这天,车厢经过那里,地底下的水管破裂,水柱撑出地面窜得像成人那样高。有些凹坑积水。水柱不断的向上窜升。那些散落各处的水坑,照得见将晞未晞的白光,似是遗留下来的玻璃碎片。想起从前老家菜园里新翻的土,你和婆婆,一年到头总会不愿其烦地干这些活。我从前常想,毕业典礼时,可以帶你和婆婆还有爸媽,还有弟弟,一起拍张全家福。事情总会有变化。我还剩半年,就要从这城市随意的游窜生活退伍。还剩半年就毕业了。

如果你还在,你是不是也会希望我半年后,乖乖回去,回到你们身边?但你让那张轮椅落空了。但我卻不知道要怎么加速。更不知道,该怎么将之折叠好交还医院柜台。我假装安然无恙继续以相同距离的步伐缓慢前行。两支手抓得紧紧的。轮子吱吱嘎嘎,呢喃了一路。

我记得,载你去理发铺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大好日子。你坐在我身旁。婆婆很瘦弱,蜷缩后座。我们,一直那么自在地庞然。阳光很干淨,你会想起少年垂下两只脚,冷冷溪水流过,毛发温驯贴伏在皮肤上。那是最后一次,我们一起完成的事。你和那些老先生们聊得很开心。我等你,很不专心翻了又翻一本浅薄的英文电影杂志。然后,我们到小姑那里,开了车门,他们家阿米冲过来扑到你座上,舔你手指头的厚茧。中午,送你们回老家。等你躺卧,等婆婆让自己停止忙碌,我才开车离开。

我以为今后我们都会如此。阳光和煕。我在车上,忽然莫名难过哀哭起来。我只好把速度减到很慢,很慢。

我其实也沒费多少力气,就记起我们最后一次通话。你问我几时回去。我说日期定了,机票买了。很快就可以回去了。我们最后几次通话,其实,你都重复询问同样的问题。我,几时回去?日期定了,机票买了。我筹划的,却是往反方向飞去。

那几天,很不对劲。甚至是那阵子,写的文章不约而同都有潮湿腐蚀味。家里来的每通电话,欲言又止,怪里怪气,却怎么也沒把我导引往正确方向。

星期天早上,接到母亲电话,交待要去理一理发,把胡子剃了。我略有怨言,说是不是去问了江湖术士。一点小动作,当作祈愿的仪式,可以換你一如既往。我知道你当时在医院。我想你沒问题,很快又会回到老家。中午,我到去惯的印度人理发铺,給這颗脑袋动动了动手。

走回住处途中,日头扎刺,躲进巴士亭。坐下。裤袋里,手机震动。父亲说,你星期六傍晚,其实,已经去了。你,去了。我很努力听清楚父亲说的每句话,手背擦拭不清模糊的视线和声线。父亲说,学校在忙,就別回来了。沒关系。明天十一点入土,家里有人会打理。

我说,头发剪了。明明是剪了,事情不就会好起来吗?我只是还沒来得及剃胡子,我现在回去马上剃了。父亲说,沒关系。父亲说,沒,关系。

照样入睡,照样起身。但醒来的时候,总觉得睁開眼睛后的世界匿藏过多荒唐。肉眼无法察觉。第一天,试著躺久些,也无法抑制那悲恸。照样上学,照样入场考试。只是,那天,你将永久消失而我注定不可能出现。我穿上材质华丽而色泽暗沉的衬衫和长裤。我试著想象一种庄严。试著想象那天风和日丽。父亲,因为腿疾,只能在墓园外,車里静候。我记起你们大半辈子的不和谐。我想起婆婆,从此,夜不成眠,她将无法对你呢喃昨夜梦境。像童年时,某个夜里,她说她梦见父亲。我躺卧,正好头上有一扇窗子,月正缺憾。细碎的云是墨渍。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睡醒已是阳光充沛。我将牙膏挤上牙刷,扭开水龙头。抬头望见,你,方正的轮廓和相对小了许多的一对眼。满口泡沫,满口薄荷辛辣。于是,嚎啕。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像童话故事快结束的时候,照样,我和许多人挤入轻快铁。我穿越喧闹和廉价的街场。我听著叫不出演奏者名字的古典乐,迷失在书背上一道道竖立的名字里。照样,我像现在这样,一支快吐不出墨汁的笔,一张白紙,写下那些失魂的情绪。不断有人从我身旁经过。马来妇人收走仅存意大利面酱汁的空盘子。我尝试把故事说得简单,但看起来依然十分琐碎。一個禿了头,大肚腩白人男子,愤怒嚷嚷一些不明意义的词汇。人们在我身边坐下,然后起身,离桌。我继续沉默书写。像那天,仪式进行的早上,我努力专注回答一道又一道试题。直到,身上漂亮的衣裝充满皱褶。

直到,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照样扭开水龙头。我看见那张轮廓和鲜明线条。我把水关了。把剃須膏抹到脸上,把胡子剃掉了。但我不小心,锐片割出一道小伤口。血液渗进泡沫,随著水流冲走。我可以,再慢一点的。像你在我23岁时死去。现在,我24岁了,时间也才走了半年。


(刊登于2009年10月11日《星座》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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