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5日星期四

繁华事散逐香尘

#百合


那些日子,总是一路策马跋涉,一路山水行去,山是一路蜿蜒,水是一路曲折,像是生命中潜伏的另个层面涵义。路途虽颠箕,为掬一流潋滟水色,摄一体浑厚沉绿,自然也让生命在跋涉中更添几许悟澈,众生万千纷纭中更明起落的哲味。

于是,驰骋千里,由风下之乡西海岸的大城至东海岸,风景在车外,电影情节般格格乍瞥乍流,尽往眼眶倾灌,双眼尽做远景近观的调整,一望无际的油棕园、郁绿的森林、静静淌流的京那巴打岸河、村落间的小木桥、水牛打滚的阡陌田野、城镇交替间的荒野、异国人摩肩接踵的乡镇、海盗神出鬼没的边陲滨海小镇……当真要叫双眸承载得满满而心悄悄窃喜。

此等山容水态,莫不是替匍匐尘世过久,困顿不已的人们而存在,有眼不看,岂不辜负上天一番美意?

一路行过,追风逐雨中,滚滚尘埃下是浑洒无尽的苍劲行书,疑行到山穷水尽处又柳暗花明,乡野城镇接踵而来,人生不也如此?哥达柏鲁、昆达山、兰脑、都鲁比、斗湖、仙本那、拉辖拿督,个个暖着民族味的地名,乃要叫人细细思量谜团后所蕴藏的含意。

在一个暮色开始浓积的黄昏时分,终于到了山打根,来得及溶入这没落旧首府华灯初上的夜色里,却来迟了,看不到它十里洋场红极一时的旧日风采。

山打根,此名字在十二岁那年已轻轻在嘴边吟着,是小六华文课本里的一个记忆。美称其为“小香港”,令我幻想联翩,“东方之珠香港”一颗圆灿含彩的珍珠,多么遥远又叫人遐想的动人名字。

当年小姑一趟香港游为遥远的年代里添了一件童装,叫我雀跃自己拥有一件飘洋过海、沾了珍珠迷人光彩的香港货,仿佛那么一穿也焕发神采的犹自兴奋着,而本土的山打根竟与这颗东方之珠等美称,尽管一样的仿佛遥不可及,倒也让心里画了无数个憧憬的版图。

课本所述,没落旧首府因商业经济的振兴而成了不少香港人旅居聚集之地,再因站立小山头俯瞰山脚下千万盏灯光流离闪烁的绚丽风采而媲美香港的太平山,遂衍“小香港”美称。

另个记忆的山打根名字则出现在当年小镇简陋戏院外的墙壁上。那是一出戏的宣传招贴,贴在残黄的玻璃展示橱窗里,宛若血书泼溅的悲剧性戏名——望乡(另名山打根——八番娼馆),内容简介为早期日本妇女被骗来南洋操逢迎生涯的血泪史。她们在陌生的国度里贩卖尊严和青春,遥望乡土而归期渺茫,最后饮恨长眠异乡,生死飘零,字与字之间透露的讯息像一种沉默的控诉穿透玻璃而来。

当年的我对这一辑宣传招贴的字眼似懂非懂,只是那行行字句间透露出的震撼感觉却如幽魅缠身,我仿佛看得到那穿和服的女子一双遥望祖国的眼里藏着的是一种深深透到底的哀怨,是股叫人挥拂不去,悬挂于心的不舒服感觉。

白云苍狗,世事瞬息万变,当年繁华事散逐香尘,时势让火城亚庇以高姿态崛起,若火的旺盛蓬勃傲立,有着城市一贯的浮躁不安,热闹喧哗,相较之下,山打根多了几分沉潜凄清,淡然慵懒,昔日繁盛风采皆已化为嘴边淡淡老去的故事。

由八方娼馆,我联想到与戏中日籍娼妓命运大致相同,甚至更为悲惨的慰安妇。此多年来在国际论坛上争执不休,悬而未解的课题,像是本纠结千怨万恨写坏了的书,无从修补,无法平息那不堪碰触,深植一个生命悲剧里的困顿灾厄。

每年二战结束纪念日,或日本又有些“惊人之举”而叫战争受害者怨愤难平时,报章总循例刊登那一张张投诉无门,因悲痛嚎啕而五官扭曲得像无所解无从释的老妇面孔,叫人恻隐之际质疑,韩国、朝鲜、台湾、菲律宾、中国……整个亚洲受害妇女人数中,除了冰山一角的存活者、站出者外、已逝者,或在某个角落独自哀痛的又有多少?

今日,日本尚在为二战期间,八爪鱼触角大肆欺虐的恶行美其名为大东亚共荣团结,尚在为侵犯弱国、草菅人命的罪行狡辩掩饰,径自改窜历史教科书。旧任首相小泉纯一郎罔顾国内外谴责抗议,一再一意孤行到供奉着日本明治维新至二战中死去的二百五十万官兵,当中包括被远东军事法庭判处死刑的东条英机等十四位甲级战犯灵位的靖国神社祭祀参拜,叫人怨愤难消啊!

当年日本全国上下为王子妃诞下尊贵的小公主而举国欢腾,六十多年前,多少寻常卑微如虫豸的民家却要为被凌辱或失去的女儿而心头愤痛。据悉,日本寺庙总有一棵小树,让人将抽到的坏签系于树枝,承受着别人不欲承受的厄运。如果要将慰安妇盘踞心头永不消逝的恶魇系于那树,那些树是否都会弯了腰,承受着生命中所不能承受的沉重?

今昔,从历史抽身而出,我立足天地,是在夜色醉人的山顶。风,微凉中犹带着热带南国特有的粘人暖意,在路灯透视下的绿荫中轻婉穿越,时而掠起了小灌木间的窃窃私语,时而撩起了棕榈树间的喧哗,再不就突的将衣衫吹得扑扑飞着,像夜鸟拍翅欲飞的鼓动,树叶婆娑摇曳中,几缕似断似续的雾絮,很轻,像影子般虚虚幻幻,低回萦绕。

山头下,大前方的苏禄海上,疏落的船只在深邃空冷的黑暗中亮起灯火,近处的万家灯火也闪闪烁烁得像银河系的星辰,星子呵都垂悬在黑绒似的夜空互相辉映,远观迷离,近看不知身是客,天上人间恍如梦。

古月照今尘,灯依旧是灯,却已非历史那一盏,恍若一场轮回,人事已非,景已迁境已过,人世空荡荡,混沌沌的灵魂茫然失措,何以依附?何以凭据?红尘繁华转成烟!

今昔我有缘立足在山打根太平山上的一角,固然因历史的回顾而胸臆涌动,然在万家灯火镶嵌的这片大地上,我为尚能呼吸一口自由祥和的空气而动容。

(刊登于2009年10月25日《星座》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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