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4日星期日

灰烬的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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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云她持镜轻叹。微弱的气息,犹如一片薄薄玻璃云,划过阴冷空气,没飘远即碎去。碎片和着裙摆点点泪花,闪烁的晶亮是哪方的也分不清了。她视线投向远处,大奶山荫郁似乎有啥隐喻。深青色里头深埋旺盛的生命力吗,与笙云乏力沉闷的生活劲力对峙。深青色在幻想中与空虚磨察而褪色,再转换成白,喔,是白皙,肉的颜色。白里透红。像柯丽的肌肤。白皑皑的雪地隐藏烧滚的红色岩浆。

大奶山的露营夜,枯草铺成的床榻,放上草席即可让疲惫成天的躯体降落,让梦启航。柯丽的鼻鼾声极其微小。循着呼吸的吐纳,有韵律似的使肺部胀缩。宁静暗夜倾听该呼吸声,单调至极,却因为柯丽两颗巨大乳房而宛如天籁之音。笙云克制自己的手,让它们僵死在月光的暴晒之下。乍阖眼两手即化两组登山队,浩浩荡荡往柯丽两个高峰登爬,尽管疲惫却香汗淋漓。张开眼幻象即被罪恶感吞噬。左手尤其僵死了,隔着一旁柯丽的手臂肌肤,久久不敢换姿势。

笙云站起步入浴室。莲蓬头水蒸气弥漫浴室,暂且为笙云筑造仙境。啊。笙云置身在山峰,倘佯在那里,聆听自己的呼吸声,两手在胸前两团肉周围散步,为何步入浴室的是自己,而洗澡的竟是柯丽。沉醉的尽头她已难辨定,直到干身步出浴室,脱开层层雾气之后,清清楚楚在这卧房房里陪着自己的,只不过是乌黑影子。笙云打量影子良久,心中的郁结不晓得几时才得解。

“早餐吃完才作报告吧。”笙云的不确定算是一个交代。上班在即的母亲嗯一声。埋头吃吃完早餐就带上门。一屋子的孤寂,被电视制造的回音扩散,漫漫无边。被笙云翻书翻肿的书页声,唏唏簌簌地喊痛,在笙云的神经末梢之外的区域。但空气中的土司、蛋、热狗些许焦味仍然不散。“安娜!安娜!”暗忖死女佣死到哪儿去,也不收拾杯盘狼籍。在梯阶的顶阶滞步,弯身把视线放到钥匙孔的水平。笙云的惊吓顿时转为惊奇,掠艳的心里,整装待发的女猎人已出现。安娜躺卧在棉床上,黝黑的肌肤竟不挂任何线丝,右手指尖在乳沟滑翔,左手在阴部的草丛以开采矿物的架式,殷勤来回挖掘。房里溢泄出来的乐音,是颓废的失落乐团酷玩的〈别慌〉。“我们住在何美丽的世界里……”笙云摒住气息,女猎人在湿答答的阴道摔跌,笙云火速回房,阖眼睁眼的交替间尽是同样的一幕。触摸湿热的额头,咽下唾液,笙云这才定下惊,缓和魂魄。

柯丽在同学当中品学兼优。飞驰在田径场上的身影,迷人优雅。更衣间的谈话不外绕着即临的露营转。柯丽的香汗沾湿胸前,透视的粉红内衣裹住若隐若现的乳晕。强制自己不望向那里,笙云注目于柯丽眼睛与鼻梁间的凹处,那是暂时储放惶恐的所在。“对啊,学长说大奶山蚊子特猛特凶,一定要携带驱蚊油。”说时笙云也换上衣服,稍整脸面,在额前留一两条绺丝。熟练地挽着背包就紧贴着柯丽,两人肩并肩往课堂去。路上轻风习习,淡淡草香也留不住笙云的注意。柯丽是如此优秀,优秀得笙云不忍缩短距离,犹如神明般远远奉敬,也会得到心灵深处的满足。但笙云晓得其实短暂的肌肤接触才是除却心灵空虚的美事,她下意识所作的事要成为她生存的意义。噢。只是一踏入讲堂,甚么人生美好的事都云淡风轻了,叽叽喳喳的理论式讲师在讲台谈起心理学的弗洛伊德,说时神情庄严,神台上的理论大师在黑白照里尽发淫威。

笙云在房里倒一杯水,枯坐书桌前,写字。眼前的诗集,晦涩难懂。笙云在众多的词句当中要整理出一个谱系来与脑袋里的分析核对。诗意肆意倾泻在案前,晃如满桌的的攀藤植物的种子在发芽且迅速生长,化成矮青,再长成巨树,巨树云聚就构成森林。啊。大奶山的森林。同学们合力砍木材搭棚。男生裸上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艳阳底下抢眼不已。女生零零散散在拾枯枝。在谈笑风生间,有情欲的暗流在低下流淌。柯丽陪着笙云,两人形影不离,拾枯枝时偶尔的指头相触,笙云把一刹那转化永恒,情愫被她小化成粒子,产生类似电流的莫名物体,她坚信已传入柯丽的指头里,渗入她的肌肤,流在她的血液里了。艳阳又如何,这是充满人生意义的下午。

安娜来敲门了。午餐时间的菜色,笙云也拿不定主意。望着安娜一身服饰,笙云的思维在谈话里开始浩大的运作工程。简朴保守的服饰包裹了一具怎样的肉身呀。安娜两眼晶亮有神,轮廓分明,败在皮肤黝黑。但说好说歹仍算美人一个。印尼腔调的中文与标准的中文交织成了一块帆布,紧紧罩着两人。心里的暗处就更黑了。“就疆丝排骨、马来风光、麻坡豆腐吧。再加皮蛋汤头。”草草打发安娜离开了。

下课的空档柯丽谈起三个男生。蒋艺德、柯蓝与吴明康。艺德为人友善,话虽不多,却让人窝心。因为她对待女生很体贴。柯蓝啊,爱运动的男生,唉,一念名字人家会误会以为是柯丽哥哥呢,其实哪是。一谈到明康。吴明康。柯丽连名带姓逐字从舌尖推出,尽是说他是坏男生,爱捣乱女生,不修边幅。可是明康生来帅气倒是让人没话说。而且这种男生有秘密武器-会写诗及弹吉它。说时瞳孔放大,怨气底下难掩兴奋。臭娘们,笙云暗暗在心里骂柯丽,发骚。笙云尽管没表现在脸上,却在举止里表现妒嫉之情。稍微粗鲁地搭着柯丽的肩。“哎呀,这不过是你对他们肤浅的评价啊。是否真正好,一起生活两三天就知道了。不是吗?”柯丽稍微迟疑,半推半就的被笙云带去食堂去了。槟城炒果条本是笙云最爱,她也不知恶心的感觉到底是否从它而来。只知道要定睛看住柯丽。柯丽在可乐罐里吹气,咕噜咕噜,一些未知心绪犹如气泡,有的没的,冒起又爆裂。

笙云发觉写报告是艰难任务。要开个亮丽的头也得斟酌再三,还不一定开得好。稍微气馁,就随手拿起诗集来拜读。诗人洛尔卡:“爱的最深处,我醒着的死亡/徒劳却仍然盼望着你的书信/鹄候如花朵的凋萎。”笙云反复思索咀嚼这些诗句。啊。在许多许多年前,似乎有人已预见未来。写下如此的诗句当作预言。铿锵有力,意味深长。“徒然却仍然盼望着你的书信”,笙云又执笔,似有似无的,在白纸上涂写。什么叫做徒然?笙云有点迷惘,茫茫辞海那么多的词句,哪些漂亮的辞藻可以被采摘,供欣赏成为“徒然”的定义?徒然,是我爱她,但是我知道我不应该爱她。徒然,是我爱了她而她不应该被我爱。徒然,我爱她,她不爱我。不不,徒然应该是,我深爱着她,而她,爱,深爱着别人。

三个男生就如连体婴。性格各异却情谊友好,算是死党。一条牛仔裤三个人轮流穿的好哥儿们。搭好了棚,大伙儿就歇息。夕阳挂在天边,蚊蚋在各人头顶纷飞。嗜血的昆虫。吸血鬼。臭男生,吸血伯爵就是男的。笙云心里的女性主义女猎人,早就恨恶弗洛伊德的理论的偏袒。一来到男生当中,她就会在笙云的内心念念有词,不像咒语,倒像怨气的抒发。怎么了,连笙云也不懂。柯丽在大家饮水坐谈的间隙里偷望明康,还偷采那晚的晚霞放在脸颊。绯红不过是贱货的专利。笙云暗忖。一面为自己形容得恰当而得意,另一面又为自己处于略势而担心。她必须有所行动。主动为柯丽添水,水在粉红色的杯子里慢慢涨高,仿佛预告一些情感的东西在加值。疑惑,因为不知道是谁的情感开始在波动,在升高。

和母亲用晚餐时,母亲稍微迟疑,吞吞吐吐道出久没扫墓。清明快来。笙云望着壁上的遗照,蒙灰地失去光泽。又是懒人安娜没打扫。但笙云觉得蒙尘多些好。最好也用白布把遗照遮掉。母亲是沉默寡言的人,也不爱强求人。也没明言要笙云一块去,就径自继续吃饭。笙云顿了顿说:“安娜陪你去吧。我要赶报告。”沉默在餐桌当中,蔓延也罢,不蔓延也罢,母女俩的进餐形式多年来就是这样。单调,哪像安娜的生活。安娜正注目看着电视,吴宗宪又在我猜我猜我猜猜猜里踩人了。我猜,安娜的笑声一定还有其他成份在内。我猜,一定和她在房里幻想的对象有关。我猜,对,我猜,就像柯丽偷望明康的灼热眼神一样,我猜里头一定有鬼。

溪流里洗澡男女隔开。尽管隔开却仍然看得到远处男生着底裤在水中戏水。笙云在潺潺水声里头与众多女生围着沙龙泡水。柯丽则坐在水激流处,有枯叶顺着水流到她乳沟。拾起叶子观察纹路,就巧合在枯叶的洞间看到男生洗澡处。稍抬起头仿佛在找寻什么。笙云借故谈起第二次营火会要唱什么歌。脚板浸在水里,让激流冲淡肌肤的触觉,她要柯丽。她要她。她爱与她有肌肤之亲。燃烧的爱意,被顺流浇息些许。但她想她的爱是灰烬的暗红,尽管不光亮,却依然烧烫。

夜开始凉了。笙云拿起杂志。没读几页。思绪不定。想自己也写写诗或写写小说之类的,反正对报告一直没头绪。就开始着手拟小说的纲目。就以《暗红的灰烬》为题吧。写些情爱故事,最好不要琼瑶式的笔触,那太惊天动地。亦舒呢嫌单调。张爱玲呢?好啊,把张爱玲的华丽苍凉搬到笔下作小说的包装,包裹一则情欲暗涌的情爱故事,类似杂志影评里王家卫的《手》。转头望向房里的大镜子,打量自己脸上的细节。笙云傻笑。唉,马华未来小说家诞生咯。憋气的赞美自己,褒贬兼俱。鸟不拉屎的大马,会出什么张爱玲?尽管是李天葆着张的服装,包裹的却是李自己一样华丽传奇的灵魂啊。噢。我有笙云的肉身,却包裹柯丽的灵魂。笙云自言自语,有点悲从中来,就开始疾笔书写,尝试为她的小说写些像样的开头了。

柯丽暂时不在身边让笙云觉得度日如年。天也黑了,营火会也结束了,柯丽没交代去向的举动,犹如火苗,在笙云心里的草原燎起,烧成大范畴的焦虑。笙云在营的四周寻觅。月光明亮,草丛厚重,撒落的月光披成笙云的斑点夜衣。但披着美丽衣裳又如何?笙云战战兢兢步行在黑暗的羊肠小道,一面焦急;一面脑际尽是营火会柯丽与明康玩闹的影像。柯蓝来邀笙云跳舞被拒,艺德细心烧烤的鸡翼笙云也拒绝了。看着柯丽笑逐颜开的样子,笙云觉得自己的略势已是在谷低的略势。如何反攻在顶峰的明康?不谈反攻吧,柯丽也从来没与笙云笑得如此开心过。屡次告诉自己不可被打败,每一步放下一幕她与柯丽的肌肤接触情景,这至少是明康还做不到的。笙云的手摸过柯丽察伤的脚踝,扭过的关节。笙云在为柯丽吹沙子的时候摸过她的脸颊。笙云在更衣室摸过柯丽内衣留下的瘀血。笙云摸过柯丽丢弃的卫生棉。笙云睡过柯丽刚起身,残留柯丽体温的床褥。每一步,每一幕,笙云深觉自己才是柯丽该爱的。只是被绵绵细语的拦截之下,笙云的心跳顿时加速。她认清声音是明康与柯丽的。两具抱在一起打肉搏战的肉体,一是熟悉的柯丽的,另一个是古铜色健美身材的明康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没了天光,两人欲仙欲死供赴巫山。眼泪划过笙云脸庞,她没敢哭出声音,暗步退缩,不做声地回到营地。

母亲也已上班。安娜又躲在自己房间了。又是酷玩的歌曲,〈麻烦〉。“噢,我不是有意惹你的麻烦,我不是有意让你做错……”听着听着,笙云把这首歌当作是柯丽点给她的,而唱歌的人自然是明康了。眼神呆滞地偷窥安娜把萝卜插入自己的阴道自渎。销魂的表情,接着她拿着一张照片强吻。笙云心里的女猎人又出现了,她的目标是看看照片里的人是谁,可以让安娜这样销魂。

柯丽在上完课时很殷勤,她说博特拉大学华协办迎新会哩。有火光在她眼里闪烁闪烁,像从高山看着山底的一团营火般。什么迎新会?笙云早有听朋友打招呼时谈起,却假装懵懂。哪,就是给那些刚进大学的新生的欢迎会咯。呵。他们都会参加。艺德柯蓝明康他们咯,都会参加。笙云极其开心,因为可以以不同的方式靠近柯丽。

笙云似乎从安娜的情欲世界得到灵感。回到房间振笔疾书,洋洋洒洒三千多字在一天里搞定。待在房间,若有所思。柯丽还好吗?笙云想写下一封告白的信给柯丽。告诉柯丽在营火会之后她对她保持距离是有原因的。其实自己早已深爱着她。但遣词用字,笙云都觉得怎样都不对劲,也不达意。是自己刻意与柯丽保持距离的。而且人家柯丽和我友好也不一定察觉到我对她的爱意啊。就算她已懂得,其实她在迎新会之前已是明康的女友了。我算是半路想杀出来的程咬金吗。笙云始终没写好那封信。

柯丽在迎新会的营火会之后,依然把她和明康的情侣关系保持低调。正打算在迎新会结束过后坦诚向她的好朋友笙云交代清楚,以免去不必要,误会解除后的疙瘩。但是,笙云却一直刻意避开她,且保持冷漠。这情景让柯丽感到莫名其妙。也没刻意主动去争取什么,她和明康就火热拍拖。

回想小说里的情节。笙云觉得似乎很真实,她也不确定。但她想何苦让柯丽成为真实的,让自己魂牵梦系,郁郁寡欢,就让她依旧在杜撰里被虚构下去吧。她现在只想出去公园散散心。喊了喊安娜交代一下去向,却没人应声。敲安娜的房门,门竟然没上锁,被推开了。浓重的香水味弥漫整个房间。来到安娜的棉床。笙云看了看安娜用以自渎的那张照片,她久久说不出话来。顿时更想去公园静一静了。木讷步离安娜的房间,来到家门口碰到扫墓回来的母亲。“我刚从你爸坟场回来。”笙云没搭话,低头走出家门,往公园的方向走去。

她想不到怎么安娜照片里的人竟是她与柯丽的合照?但柯丽的脸被涂黑了。笙云一下子乱了。她越走越快,就像当晚看到明康与柯丽之后那样快步,却因着思绪乱了,脚步似乎也不稳健。当晚她快速回到营内,没稍作什么梳洗就涂上厚厚的驱蚊油,爬上床榻闭着眼装睡。眼角的泪簌簌滑下。柯丽回来之后躺在她旁边,肩对着肩肌肤紧贴的入睡了。伤痛顿时显得如此巨大,像夜那么巨大,那么无边,半夜抽泣也不敢惊动身边的柯丽。停止哭泣之后却依然感觉痛。噢,柯丽,我爱你。我没用。但我爱你。笙云心里反复念着。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她沉痛地笑了笑。柯丽的鼻鼾声极其微小。循着呼吸的吐纳,有韵律似的使肺部胀缩。宁静暗夜倾听该呼吸声,单调至极,却因为柯丽两颗巨大乳房而宛如天籁之音。笙云克制自己的手,让它们僵死在月光的暴晒之下。乍阖眼两手即化两组登山队,浩浩荡荡往柯丽两个高峰登爬,尽管疲惫却香汗淋漓。张开眼幻象即被罪恶感吞噬。左手尤其僵死了,隔着一旁柯丽的手臂肌肤,久久不敢换姿势。沉醉在最后的欢愉里,笙云失眠到天明,犹如暗红的灰烬,即将残灭。

笙云还在公园乱步疾走,柯丽的情伤与安娜的诡异举动开始在交织,合并,已形成密不可分的黑网,厚厚裹住了笙云。蒙住眼跌坐在公园的破椅上。黑。笙云看见黑。而她自己化成了灰烬暗红的部分,自忖着撑着微弱暗红来烧亮天空。但欢愉,只在虚中真实;在实中就空虚了吧。又是黑,无尽的黑。在笙云心里的深处,比心里女猎人的所在更深的地方,突然光线照来了,是门被打开了。有个男子身形巨大,手握住勃起的阳具走向笙云。那是很深很暗的童年。爸。幼小的笙云惊吓的叫一声。

(刊登于2008年8月24日《星座》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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