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7日星期二

求一场雨润湿你诗意的废墟

#李宣春


(1)

远远地,离开城市。沒乖乖回家,也沒适时长出翅膀自由飞行。我选择搭上一趟冷清的长途巴士往你的方向行去。巴士午后才开走。城市下起了雨,道路上漂浮着,黏腻而混浊的温度。城市的友人,为我将行当推进车厢。挥手说再见,如此习以为常,仿佛我们只是行旅中当初偶遇的一瞬。……漫长对话练习的一个愉快伙伴,我们满是愉悦口气吐出最后一个词。巴士开行了,雨已经停了,而我刚刚道别的朋友,可以不必焦躁得到处搜索一支伞。在这个城市,我已经习惯轻快铁偶尔愚昧的误点。会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无须再挤压人群,小心转换一口气。我靠着车窗,帽子遮住了额,绘出一些暗影。我並沒在里头哀戚,也沒慢慢睡去,只是有一把温柔的声音,为我倒数……归零。

存不存在一个沒有纷扰的地方?存不存在一个沒有思念的地方?我们的未来是不是就这样开始了?会不会就此遗忘飞行?会不会就此遗忘敬虔持守的等待?一路无语,手机简讯也收着不发,沉默。我的身世还原成一页白纸,凭借微细的触须重拾零星碎语。时间如沙,积沉厚重。关于命运与未知,所有的问号倾倒陷在地里。庞大的弯弧,起著锈斑。你已经翻越过去了,我才急喘喘赶来,弯身吐舌。我下巴士的地方,是个十字路口。同学交待,只要见到交通灯,可唤司机停一停。我利落地捡出箱子们,巴士继续前行。再一一将东西移进眼前民居遮蔽的棚下。我坐着,蝇头胡乱回旋沖撞,滋滋缠出无尽麻乱绳结。茫然不知的哀愁里,你带着你的当下来到。三两下,我那些身世和故事,钻进你后车厢。然后,循随你的身影,我抵至这方,光照之地。

这方无雨,光照,炎旱。我栖身,这场景。篮球场上斑驳的框架,过于庞大稀稀落落的草地。尽是,你和你的弟兄们淌落了多少岁月,滑行而过的汗渍水痕。我开始一点一点拾起你和你们的曾经,佐以我蠢拙的话头,继续写就关于缓慢的篇章。


(2)

慢慢地,深呼吸。这就是真正的静谧了吗?下课后,空旷的校园,回到宿舍,世界只剩一个人。几乎不需要开口说话,沒有对象。是怎样的一种孤独?也说不上来。

父亲在夜里打来的时候,语气已经不再那么虚张恼惱人了。他在医院,母亲做伴。我离开家的两天前,他住进去了。医院正对着我们的住宅区。到医院,也像回自己家那样地順遂自然。进院的那个早上,我陪父亲到诊所看医生。那几天他排便大量出血,身上用于洗肾的管子,插在手上的已经不管用。于是,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动作,他们把管子刺进父亲右大腿内侧。那里,血管稠密,血液汇流。管子像个耳蜗,攀附肌肉上。不能穿裤子,父亲移动时只好围一条纱笼。

父亲问我,住处尚好?我说很好,地方大了点,白天稍嫌热。热得黏腻,入夜后溫度才会开始缓缓下降。然后,停顿。静音。然后,他继续说,是时候了。是时候了,肠子里长的是瘤,磨破了内壁,才会血流不止。动手术,危险性极大,只好暂且口服西葯止血。肾功能完全败坏。还剩下什么呢? 器官已经几近殆毁。明日,照一照心脏。

最后,补充,不能对我说什么,既然是我決定的,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我決定在這个这靠海的地方停留。这地虽有光照,按你的说法,也鸟不生蛋。我从不蒙昧梦寐桃花源,然而,午睡转醒,凝视房门外庭院撒落的明亮,会偶遇陶潜修花、剪叶、耡土,扶植开始攀上篱墙的黃菊。直至向晚光线隐去。虫声渐起。微弱而喧嚣。

深呼吸,如斯孱弱。我将半个生命,遗留南中国海彼端。然后,背对着整片岛……坚決地,远避一些衰亡的进程。

父亲曾向家人抱怨,我是他无用的兒子。目击他坏毀之时,我仅能手足无措,无能为力。搀扶,更衣,擦脸,洁净,洗脚……离开的前一天,代母亲照料父亲一个下午,做了这些事。他的身体……我试图想象,竟似极碾碎的西瓜,撕裂果肉,汁液渗进柏油石礫。阳光曝晒,蒸发水份。而后,了无痕迹。我強自镇定,若无其事地忙碌一下午,直至母亲到来……

我肯定记得自己当时落荒而逃的狼狈。

(3)

白日,我任由海风招来燠热,沾身。教课,同高三班学生脾性相近,格外契合。我常以为从他们神态里,遇见中学时的自己。天真。愉悦。J在他们当中显得格外淡然豁达,上课时位置正对老师。背景、情感、性格和我很像,所以什么都可以聊。他和同学下午来学校玩球,晚上則来学校做功课,很是认真预备统考。

找了个傍晚,J载我走进那些岸上渔寮。他记得我曾提及想看看这里的海。从初抵的那时,见着沿路喋喋不休的椰影招摇,即想象水岸景观。嗅闻鱼腥參杂海盐,极其小心,踏上蚀成枯骨的小板桥。担心桥头踩个空,两人可观重量会一起抛落海,于是赶忙跨上桥边一艘新造的渔船。

自小,科学课課本一出现红树林,我最着迷于那些如指头枯瘦曲伏的气根。谨慎小心长驻土堆之上,密林构建一严密生态循坏。走兽、游鱼、飞鸟,缀点整片憨厚的绿,树身標致而结实。红树高度几乎一致,叶片像拇指,总会让我联想到一群剪了平头的小学生:列队的时候,少数几个还在微微摆动身子,想把蓝色短裤拉好,大腿赘肉无可阻拦地冒出来了。

“是时候了。”我想起父亲预习頽败的口白。很沉静,只是咽下的一口气,有些重量。轻轻淤塞着胸口。心里还澄静吧?我尽力守持。

J淡淡地说,红树林常常冒出水獺,游到深水捕食猎鱼,然后折返,隐匿。斜阳老迈,三两个外劳皮肤黝黑,打赤膊,难以辨识个体样貌,正低吟乡音,闲聊。见人也不起兴趣。野狗照样瘦得见骨,吠声荒腔走调。我悄悄翻过你的诗,这些意象早已隐约填进诗的段落。

他们淘气地将你唤老大。我常暗自测量他们拾得你多少习性。知道我这异乡客的寂寞和陌生,知道我也书写,他们主动带我到处游荡,说要领我去寻找灵感。在他们之间,我才得以闲适,也坦然地忧愁。他们已经自你身上学懂诗人之间频率相近的愁,更懂得借以逗弄发挥,结果,我常和他们笑得乱作一气。这样的相遇,我倍感庆慶幸。从前,他们沿着腥味还可以爬上岸边一灯塔。如今,去路封锁,建成私人产业,也就沒能再登高远望。

有时傍晚,看得见渔船一列尾随一列出港,真的很美,J如此说。这景象,我记得也在你文章里记上了一笔。

想起,有一庄重肃穆的神祇,也正坐在拉让江河口的沼泽边上,遥遥望著长远奔流的江河。大抵我是山林里养大的孩子,所以成年后,特別向往湿漉,怕热。看着那海,我终究沒敢脫鞋,将腳板伸进海水里。我犹豫、退缩了。

汲取了这水,怕是要从此长出根来,稳扎于此。如你。

(4)

那墙纠折不清的九重葛究竟蛮生了多少年?是自你年少的时代开始,还是更早之前?他们攀墙而入,隔绝了小庭院和外头穿梭而过的尘嚣。我如今清晨醒来的时候,打开房门望见的,尽是斑斑点点的紫红。似血,稀释,浮游错综密实的枝干上。午后,书写,开着门,有时影子婆娑,闪着一二只黃蝶,澄亮。为了搭合这陋居院子的古旧,花巍巍颤颤起满皱褶,阳光晒脱了一层倨傲。枝干凌乱而徐缓延绵生长,冒出刺身,互叠时小心而不戳伤彼此。仿佛怀著多少不欲細诉的情节段落而来。不欲细诉,寻索不见切实的语气腔调,都埋进血液窜流,沉重,会悄悄沉到幽暗角落。

最终,结成一只松鼠。黑褐色绒毛,睁圆着无辜眼瞳,孤身或引伴晃搖长尾,游乐。煽动叶片,触碰枝丫,一些骚动,远去,又消匿了。
光照,依旧。

初来某夜,整个宿舍独剩一人。睡不安稳。夜间,野狗叫吠得很窝囊,穿过铁柵,窸窸窣窣彳亍走避。凉如水。凌晨醒来,下起小雨,檐角垂下了水帘。未及日出,雨停了。八九时许,忽而又来一阵雨。光,尚存冷意。办公室外叶片折映微凉。你正安坐自己无声的框格里,埋头杂务或学生作业堆里。

我化身墨客,避风于你某页泛黃诗篇的一处折角。雨停了,来去稍息瞬间。我也只是恰好经过,于是,为诗代口说了这些。为你求得一方微光细雨,正好适合釀制成诗。

适合,下酒。但你似乎并未察觉。才私自将你,此般记下。

(刊登于2009年6月28日《星座》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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